我曾经也是一个掌柜，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数年前的某个傍晚，我离开乌蚕镇，走在去县城的乡村小道上。一辆拉客的驴车都没有来，而一辆辆的套辕马车飞驰而过。我居然天真地招了招手，希望能拦下一辆车，捎带我去县城。然而没有，好像还被某个赶车的骂了。当时的我太伤心了，觉得这个世界很黑暗。
生活本无意义，但只有活着，才能赋予他意义。我于是勇敢地活下去，孤独走在人生的边上。为了探究自己的身份，也为了寻找知心的爱人。
船到了岸，汉尼拔降下了帆，在岸与船之间铺上了一块踏板。
我握着汉尼拔的手：“汉尼拔，我不怪你，但愿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
汉尼拔轻轻叹口气，抽回手，去扶他的篙子：“见一次少一次了。”
我打量着他，浓密的眉毛投下的阴影加深了眼珠的颜色。他说得对，这一生我们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见过一面就忘了，有些人深刻地印在脑海里，但当你安慰自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时候，却发现，后会无期。
一顿煽情的道别之后，我宽宥了他收受贿赂的罪过，走上踏板，进入了寂寞县。
芳草齐备的寂寞县，花事酣，我却没有心情采撷。
寂寞县的入口麻石街，守在那里的依然是疯子金龙，一身涂满油垢和鼻涕的棉袄，一根弯弯曲曲的讨米棍，一只形象邋遢的黄狗，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丐帮污衣派长老的风范。但是他已被丐帮逐出，再也不是什么长老了，只是一个疯子而已。他的喜好还是抽冷子打耳光，我一次又一次领教了金龙的巴掌，终于趟过了麻石街。
酒旗高挑的半仙阁，空了一半。
骆半仙老远处瞧见我一袭白衣（为了缅怀白玉堂，我只穿白衣），就冲我招手。他还是穿着那身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青衫，但是风华正茂神采俊逸不减当年。他热情地揽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半仙阁，然后提了一壶竹叶青就要和我干。
我却说：“有没有陈绍女贞？”
骆半仙一愕，他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他的酒：“没有，我这里有很多酒，却独独没有陈绍女贞。”
“既然没有女贞陈绍，为什么请我来？”
“请你来，不光是为了喝酒。”骆半仙嗅着琥珀色的酒杯，陶醉地说，“水南宫来过。”
他抛出的消息让我顿感不适。水南宫来过……难道真如江湖传闻的那样，明月楼和半仙阁有利益的交集？
“如果水南宫来过，那么狄希一定来过。”
因为我最后一次见水南宫，恰恰是护送密函去洛阳的路上，我和白玉堂被肆虐的风雪耽搁了行程，不得不栖息在一座破庙里，和狄希品评天下英雄，而她则是那煮酒之人。
“是，狄老爷子小住半月，却给我酿了十坛忘情酒。我很感激。”
“他们不但来过，而且还留下了一个孩子。”我继续猜度。
骆半仙啜了一口竹叶青，头也不抬地说：“一个男孩。”说着，男孩搭着一条白马巾，就过来了。他穿着小马褂、青布裤子、布鞋，已出落成一个小酒保了。
“骆掌柜，你怎么用起童工来了？”
“这孩子闲不住，心眼儿细，他不愿意只吃饭不干活，是他自己要求的。”
男孩走过来，双膝着地，向我重重叩了一下头：“拜见救命恩人。”
我慌忙扶他起来：“使不得，我只是举手之劳，真正救你的是狄老爷子。”
男孩执拗地说：“恩公的大恩大德，小子没齿难忘。”
我对骆半仙哂笑：“说话文绉绉的，骆掌柜，你教他的？”
骆半仙微笑：“这孩子很好学，是个好学徒，将来如果顺利，我想把这家店交给他打理。”
说起店，我想到了白玉堂在京师开得那家真心英雄店，不知野草有没有漫过门槛了。
“你请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试图从骆半仙的脸上多读出一些信息，但他的脸依旧是那么波澜不惊。
“你的性情越来越像你的那个义兄白玉堂了。”骆半仙幽幽一叹，“急躁。”他顿了顿，又说：“水南宫带给我关于范微澜的消息。”
“范微澜？”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我反复咀嚼着，却始终想不起到底在哪儿听过。
骆半仙微微抬头，穿过门槛，落在风中飘摆的酒旗上：“就是帝王谷主末世王孙的高足。你在京师有没有听天桥的说书艺人说过‘范大胆孤剑闯金陵’？”
我摇摇头，虽说在京师前后呆过不少日子，却从未有闲工夫去听艺人说书。如果有机会带薪休假，我一定会去听听这部书。
“这要追溯到五十七年前了。五十七年前，中土正遭遇未有之大变，史书载之曰‘十年逆流’，自天朝纪元80年始至90年末，坚强公子领数万门徒，为抗朝廷横征暴敛，据金陵一带与其分庭抗礼，声势浩大。江南之地的民众纷纷蚁附，大有倾覆天朝江山之势。怎料造物弄人，正如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星象暗合天道——多事之秋，如有一雄出世收拾旧山河，必有一雄逆阻其功，好像火焰与海水，相生相克共存于世。”
我认同骆半仙的理论，如庞涓与孙膑，刘邦与项羽，司马懿与诸葛亮，金兀术与岳飞，隆美尔与蒙哥马利，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莫不如此。没有谁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世界运行的轨道，当一个人的重量搅乱了平衡，就会有另一个人来恢复这种平衡。
“而坚强公子的宿命苦手正是当朝第一名将聂长空。藉北方为后盾，聂挥师五十万大军与公子相持于长江两岸。不想那顾余侯耍弄阴谋诡计，说得起义军内一些意志薄弱者叛变。最终公子战败，与少数部众被困于金陵。孤剑闯金陵就此开始，十八岁的范微澜奉师命下山，艺高人胆大，连闯聂长空布设在金陵城外的十道营寨才失手被擒。聂惜其才，放他入金陵。”
“范微澜甫入城，便慕名拜访公子。几番接触，对公子的人品、修为和魄力都大为折服，遂成莫逆之交。时值金陵危若累卵，破亡在即。公子以后事相托，范微澜感其大义慨然应允。”
说到这里，骆半仙的面孔变得暧昧不清，浮现出几丝不忍和无奈。
“尽管无数仁人志士偕同守城，但终告失败。坚强公子服毒自杀，明月若兰以身相殉，留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女儿天天，长子经儿，幼子纬仔。天天六岁，经儿咿呀学语，纬仔还在襁褓之中……”
我冷不防地问了一句：“等等，明月若兰又是谁？”
“明月若兰就是苏若兰，只因她一手创建了明月楼，所以……”骆半仙言辞简洁地解释，好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的讨论。
我还是执迷不悟：“是她创建的明月楼？明月楼很早就存在……”
骆半仙不再理会，继续道：“范微澜携着三个孩子，不仅要面对入城大肆屠杀的官兵，还要应付像杨悲秋那样的黑道杀手。若不是有雄阔海那样的猛士助拳，那三个孩子……也许连同范微澜本人早就遭了毒手。”
“他们逃出城没有？”
些微的沉默令空气中荡漾出一丝幽暗宁静的效果，骆半仙双目半含，似乎在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范微澜解开腰绦，将衣摆向上卷起，包住纬仔，再用丝绦系住衣角，抱护在腹。左手抱起经儿，右手拔剑四顾。天天跟在范微澜的身后。经过不知多少次的生死较量，一身是伤的他带着三个孩子如约抵达了滕王阁。”
“如约，是什么意思？”
“公子的好友，武当三子之一的碧游子，会在那里接应，所以我说如约。但是——”
“怎么了？”骆半仙漫不经心的描述已勾起了我极大的好奇。
“但是碧游子没有赶到，守候在那里的却是凤凰城的杀手。”
凤凰城是与孤星门齐名的杀手组织，其历史之悠久，可追及先帝时期。城主浴红衣，麾下三员虎将，金凤、蓝妖、石菩萨。早在长安大牢，我与浴红衣、蓝妖和石菩萨都打过照面，只是唯独不曾见金凤。究其原因，便是金凤在八年前由于刺杀兵部侍郎沈园，落败身亡。
“范微澜遇袭，后来怎样？”
“后来……”骆半仙嘴唇微微发抖，似乎不忍说出。
“到底怎样？”
“一腔热血酬知己，七尺身躯葬江水。”
骆半仙的诗作得不咋的，但他的神情却告诉我，这诗有感而发，隐含痛悼之意。
“那三个孩子呢？”
“为贼人所掳，下落不明。”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凶多吉少，八成都遇害了吧。”他说的声音十分轻微，却能震慑当场，以至我这和坚强公子八竿子打不着之人也沉郁了，但仔细一对前事，忽然间析出一点破绽。
“既然水南宫捎来范微澜的消息，证明此人尚在人世，又何来滕王阁殒命之说？”
骆半仙虽外相懒散，却内秀慧黠：“如果他活着，我刚才所言就绝非事情的全部。”
我接过他的话：“想必滕王阁上发生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事……”
“不错，正因这段秘事，我才决定出山，助你一臂之力。”
“哦？”我一时之间拐不过弯来，不知我所做与他所说之事到底有何联系，但见骆半仙眼中陡然绽放出精敏的光芒，一扫抑郁的倦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