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摆着炭盆,火很旺。
肉正在叉上烧。大坨大坨的,有的还呲呲冒着青烟。老远就闻见肉香。这肉在烤之前一定抹了香料。烤肉的是一个看上去头发花白但年纪又不是很大的人。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时地暴射出一丝精光。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桌、一盆、一堆火、一个人和那些香飘四溢的肉。
这便是食王府的食堂。我没有看到柳博文。我却忍不住流下了口水。
那个人并没有看我们,却说了句:“坐。”
于是我们都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你们吃肉?”
“吃。”
“好,一起吃。”他说话的语气沉稳,言辞简洁,喜怒不形于色。
那人分给我们每人一叉肉。我们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大快朵颐。无论要做什么事,都要先填饱肚皮。
我们没有动手却先动了嘴,没有人在意这肉有没有毒,大伙都吃的很开心。吃肉的过程中,人越聚越多,比想象得要多。
马帮、驼帮、船帮、盐帮……不知不觉地就涌来一批来历分明的家伙。他们和我们一样吃得开心。
开心是我们做一件事最美好的初衷,几乎没有其他的可以替代这种心情。强迫换不来开心,我们开心并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这跟青楼女子的“开心”可谓泾渭分明。譬如你要一个妞儿笑,她若笑了也是承颜欢笑,假的;她若坚持不笑,你强扭,反为不美。那怎么办?不如放下大爷的架子,给她笑一个。
我们在做的就是类似嫖客的事。
求人不要怕麻烦,不麻烦的事又何必要求人呢。
这个烤肉的人八成是大口九。如果他不是,谁是?可他没有作自我介绍,我们也没有冒昧地问。
骆半仙做了个转酒杯的动作:“有肉无酒,就好像烧菜不放油一样,实在少了点滋味。”他这一说把雄阔海的肚子里的酒虫勾出来了。
雄阔海跟着吵吵:“是啊,酒肉,酒肉一家亲。”然后那些同道,除了个把雌儿、出家人,都附和起哄:“对,无酒不成席……”
“酒……”大口九仿佛落入无限怅然之中,他以落寞的口气叹道,“我也好久没有尝过酒的滋味呢。”
他这一叹,鼓噪的家伙们都不吭声了。食王府岂能无酒,做菜还需要料酒呢。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并无酒。”
一位小袖对襟式上衣下身着裙的女侍端过来一碟蒜拌黄瓜。她低头放碟子的时候,微微挑了我一眼。面若桃花,样子很艳。
我开始朦胧地知道花儿红的原因。
她的样貌不吸引我,吸引我的是那一种骚韵自得的潜质。她的注视不是普通的淡扫,是铭之于心凝神于目的纯情注视,一瞬间可令生理正常的男人丧失所有抵抗力。
我虽是男人,但同样有人性的弱点。每个男人在心中都拟好了喜欢的事物的顺序,好色的人未有餍足之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说什么读书上进习武强身,总想着天天当新郎,夜夜入洞房,名利左右抱,倚枕梦黄粱。至于做一个无花无酒的武林豪杰锄田种地的想法,早抛诸脑后了。
女子可以略输文采,怎能稍逊风骚。品相一般,化妆正点,依然达到吸引眼球的效果,还不伤眼目。食王府中亦有如此尤物,令我有不枉此行之感。
女侍说:“各位若要酒,当去半仙阁。”
骆半仙道:“说得好。”这等于在植入广告。
大口九把旱烟拖开,一缕轻烟喷出。烟雾弥漫他呛了几下,挣扎说道:“这碟黄瓜可以白口吃,解烤肉的腻。”
我拿起筷子,夹了根黄瓜尝了下,大口九此言不虚。
“从前有一只老虎,想到山中寻找肉吃……”
“什么?”
“我只是在讲一个故事,你听就好了。那只老虎看见一只刺猥仰身躺在那儿,以为是一块肉,正想伸嘴去叼……”
“然后呢?”
“忽然刺猥蜷曲,卷住了老虎的鼻子。老虎惊慌地逃去,一点也不敢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它一直跑到山里,又困又乏,不知不觉中就睡过去了。刺猥这才放开老虎的鼻子离去。老虎睡醒后,忽然发现鼻子上的刺猬没有了,非常高兴。”
“你想说什么?”
“你们就是那只刺猬,而我就是那只老虎。如果我发现你们立刻消失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因为你们给我带来了麻烦。”
“你就这么怕?”
“不是怕,是怕得要命。”
“如果我们不走呢?”
“那么……我走。”大口九起身就要走,我张臂拦住他。
“等等。你不想听听这个故事的结尾么?”
“结尾?我倒想听听。”大口九又坐了下来。
“有一天,老虎走到一株橡树下面,低头看见橡栗子,说,我怕了你了,希望你呀暂且让让道。”
大口九笑了,不无尴尬。
我趁热打铁:“你如果害怕一个襄阳的橡栗子,那么,你根本算不上是老虎,最多是只纸老虎。”
雄阔海大口吃着肉,埋怨着我:“小哥,还用废什么话?待洒家一拳,保管让他交待。”
大口九很不客气地回敬道:“粗线条的家伙……”
雄阔海青筋暴起,就要抽他。
这时,骆半仙在桌上轻轻一按,人已掠过桌面,闪电般去点大口九心脉附近的穴道。大口九也不白痴,武功不在骆半仙之下,他的胸口突然凹陷了那么一块,恰巧让骆半仙点了个空。这一招好像是某个传奇人物用过的。至于是谁,骆半仙后来告诉我说,是一个有着四条眉毛的人。
失手并没有让骆半仙难为情,他有点可惜地说:“你不应该躲。”
大口九嗤了一声:“难道傻不楞瞪地让你得手?”
骆半仙道:“难道你不觉得哪儿不舒服?”
大口九莫名其妙:“好得很,谢谢关心……”他话音甫落,就捂着胸口呻吟起来,在地上驴打滚。他啃过的骨头渐渐泛起了绿色,他的手脚也怪异地颤栗。
拉帮结派的人们目光之中,有凌厉,有漠然,有猜疑。三教九流的人马突然开始呕吐,一个比一个吐得厉害。有的人甚至把手指伸进了喉咙,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肠子拽出来。
听着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我的胃中也不禁一阵翻腾,想要呕吐。
骆半仙神气内敛,面无表情,无法看出深浅。
大口九停止了颤栗,他僵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些人加倍呕吐,恶心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大口九一个鲤鱼打挺站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哈哈笑道:“有趣,有趣……”
原来你在装呢。我几乎不忍去看那些帮派人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很痛苦吧。
逼人的杀意就在这时涌了进来。杀意来自于香气。致命的香气。
饶是淡而又淡,却让人忽然有刀锋过体的寒意。
大口九噤声不语。
所有人霍然同时出手,刀剑纷纷出鞘。寒光闪动之间,香气竟不断绝,反而渐渐转浓。
端黄瓜的那位女侍手如鬼魅般卡住了一个刀客的脖子,细长的手指一用力,咔嚓,刀客喉间的软骨就被扼断了。
美人儿杀起人来,这样狠毒决绝。
一碟黄瓜最多也就值一文,值当一只手的使用价值。可是这位美女却收了人家一条命。不止,她从容不迫,以指代刀,短短片刻,六七个江湖客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登时这里变成了修罗场。
为六七个人报仇的又添了十倍不止,但在这女侍的手底下讨得便宜的一个都没有。
大口九神情凝定,拱了拱手,欠身施礼。
“夫人神功,小的今日大开眼界……”
夫人?听得这个称呼,我忽然吃了一惊。
女侍的鼻子里发出了冷哼。
“少拍马屁!就这些饭桶,你也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出食王府?”
大口九赶紧笑道:“夫人切莫怪罪,小的马上就把这里弄干净。”
女侍斜睨了活着的人一眼,带着一种质疑:“你弄得干净么?”
一语既出,整个酒馆里气氛陡然凝结,隐约可以听到无数刀兵出鞘的声音。夫人却不管,径自走了。
香气也跟着她走了。但是杀意却留下,而且更浓。
雄阔海开启了杀局。他孤身杀入,掌中没有任何兵器,自矜一双天下无匹的拳头,和一群江湖客混战着。
大口九以欣赏的眼光看着面前的这场厮杀,没有作出丝毫响应。这些江湖客不断死去,又不断有人补充。
雄阔海转瞬已经是满身血痕,摇摇欲坠。
骆半仙亦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有血滴溅上了他的侧颊,他才有了些感觉。伸手摸了摸脸颊,摸出一手的鲜血。我以为骆半仙要动手了。可是他怔怔地望着血红的手掌,发起了要命的呆。
然而骆半仙只是一分心,他的身上立时中了一招。
大口九的旱烟点中了骆半仙的一处穴道。然后,无数刀剑疾刺向他,准备一下把他乱刃分尸。
骆半仙的脸煞白煞白的,他傻在了当地。他为什么不还手?一向游刃有余,出手迅捷凌厉的骆半仙怎么会这么轻易被点穴?
雄阔海又赤手拧断了一个人的胳膊,回头看我和骆半仙还呆在原地,脸色变了:“妈的,你们倒是动手啊,都傻站着干什么?”
骆半仙不动,我却要动了。
我缓缓翻转手腕,亮出了金错刀。
刀一出,烤肉的火光忽然间为之一亮。
清亮凌厉的刀光震慑了所有人,也架开了所有兵器。
骆半仙脸色大变,咽喉发出低低的惊呼。
“想不到……想不到水南宫竟然授刀于你……”
食王府一时陷入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