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识冯稀饭,我一直认为他是蝶仙的主人。直到他死才晓得那把剑是他偷的。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唯一干的坏事就属偷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剑,从而被百晓生利用,并因此丧命。
百晓生涩道:“我又多了解了你一分……我好像应该认识你。”
王十三哈哈一笑:“看来我很荣幸,阁下总算认识我了。”
百晓生道:“你的动作干练简洁,没有多余的花巧,一招致命,以前应该做过杀手。”
王十三不置可否,饶有兴趣道:“还有呢?”
百晓生道:“不是一般的杀手,是顶尖的那种。”
王十三道:“荣幸之至。”
百晓生道:“你以前一定不叫王十三。”
王十三道:“呃……”
百晓生道:“我的兵器谱上没有收录你的名字,因为你太过神秘,以至于我无法了解。”
王十三道:“百晓生也会‘无法了解’?”
百晓生道:“但是现在我了解了……或许我可以在前十名中添加一个名字。”
王十三故作感动地说:“那多不好意思,岂不是挤了人家的位子。”
百晓生道:“事实如此,只有尊重。”
王十三道:“你说得忒漂亮了,只是我不愿意上你的兵器谱……”
“为什么?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我做人一向低调,也不求名若渴,只是想安静地活着,安静地杀人……”
王十三说到“杀人”两个字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切齿的寒冷。
唐芙蓉对此有很娇媚的解释:“就好比唐门的虹刺,拢在袖中瞬间释放的惊艳要胜过暴露在衣服之外的效果。”
王十三微笑同意,百晓生颇不以为然。
唐芙蓉问:“虹刺在你的兵器谱上排第几?"
百晓生道:“没有。”
“没有?唐门的虹刺你竟然不了解。”唐芙蓉冷笑,“百晓生是不是只知道一百件事,出了一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百晓生傲然道:“你错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排上号的。”
——女人、方士、武功卑微及深不可测者俱不在兵器谱上。大名鼎鼎的碧玉刀也因为它的主人是个女人而在兵器谱上竟没有亮相。
我总站在旁边听,现在也开始叫板:“那白玉堂呢?为什么你的兵器谱上没有白玉堂?”
百晓生捋须道:“白玉堂……因为当我开始关注他的时候,他却死了。一个人没有到达他成就的巅峰就死去,的确是十分可惜的事。”
“假如他还活着……”
“我从不假如,一旦假如,就成了主观臆断,而不是客观求证。”
王十三道:“不见得吧。”
百晓生还没有答话,夫人立眉嗔目断喝:“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十三不疾不徐地说:“我听说过一种说法叫做竞价排名,不知可有此事。”
“竞价排名?”在场所有人都低呼了一声。
百晓生的脸色蓦然变了。
骆半仙对王十三道:“兵器谱中有猫腻?”
王十三回应道:“你应该问问百晓生。”
我们统一把目光移送到百晓生的身上。
百晓生有些不自然,也有些不自信。
骆半仙道:“我一直有所而闻,经王兄你这么一提醒,就更令我存疑。都说当年离别钩能列第三,是杨悲秋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来的,因此剑龙彩只能列第四。而第六位一直空着,是因为出钱的人太多,一时难以取舍只能虚左以待。”
——在白名夏的时代,第一是长生剑,第二是霸王枪,第三是离别钩,第四就是剑龙彩。
末世王孙的武艺在杨悲秋之上是武林公认的事实,而百晓生却将离别钩列在剑龙彩之上,一直以来被视为败笔。百晓生却对此解释说这是经过反复论证的,不知道他的反复论证是怎么论证的?
王十三接道:“白名夏逝,杨悲秋死,本该依次推进,孰料中间竟然横插了一杠。铃鞭居然轻松地跃至第二。”
——在李惟春的时代,第一是霸王枪,第二是铃鞭,第三是失心锥,第四是冷艳锯,剑龙彩莫名其妙被踢到了第五。
“一定花了不少银子。”
“胡说八道。”穿堂风轻轻拾起夫人披散的长发,她眼中挥发的情愫却显得有些残忍。、
我忽然读出了这眼神的出处。
她端黄瓜时的柔情,出手时的决绝,以及冷艳慑人的眼神,明白无误地让我联想起一个很诗意的名字。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红衣?”王十三抢在我之前失声叫道。我对他敏锐的观察力表示钦佩,对他也认识浴红衣表示惊诧。
夫人听到王十三的惊叫,身子猛地一怔,又筛糠般抖了一阵。她以袖掩面,许久,令人窒息的脸庞在袖子徐徐下落中慢慢浮现。
雪肤红唇,眼波流转,面部轮廓起了微小的变化,在时光流淌中透出优雅的从容。她的眼神温暖起来,像渐渐消融的冰山。
“金凤未动蝉先晓,暗算无常死不知。”浴红衣悚然动容。她不是害怕,而是不信。
金凤,湘西凤凰城的三大杀手之一么?我有一种被摇落、寥落的感觉,仿佛赛马被人拉得太远追不上了的难受。时事变幻太快,我的调整总是慢上一拍。
“我希望你没有死,没想到你真的没有死。”
王十三也抹了抹脸,他面上的布局有所改观,变得跟刚才不同,发鬓斑白,显然上了年纪。他喃喃说:“我一直活着,活得很好,但是金凤已经死了,从刺杀兵部侍郎失败开始……”
浴红衣眼神迷离地问:“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包含了太多的问题。
他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在此地出现,为什么不回凤凰城,为什么和一个少女在一起?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哀恸、思念、缅怀、惊喜的集成。
百晓生道:“没有为什么,既然他曾经是金凤,那么现在是王十三也就不足为奇,说不定他还有过其他的名字。”
在阳光下,每个人都有影子。
传说一个人若是丢了影子便是丢了魂儿。影子是笨重的,承载着身体倾倒的重量,却又是轻盈的,如胶似漆地粘附着你。只有阴天或者黑夜来临,影子才会遁迹。
在影子里你能看到什么?另一个我。形态变化的身体,还是心中的魔鬼。
影子中的杀机,看起来就像木碗里的羊奶,乳白的一片,一粒黑点都没有,隐蔽性很高。
当一个影子嵌套在另一个影子里,怎么称呼那个影子中的影子呢?
影外微影。
百晓生大呼小叫:“你是‘影外微影’王十三。”
十二为王,十三岂非王中之王?
“不管是当年的金凤,还是今天的王十三,都不是我真正的身份。”他主动坦白,又好像在自褒,“我自打出生,就无名无姓,只被冠以一个号叫影外微影。”
百晓生得意说:“你看看我说的对吧。”
浴红衣瞪了他一眼,没睬他。
骆半仙却出人意表地惊容满面:“你就是王十三?”
王十三淡淡说:“与‘金凤’一样,不过是个名字。”
骆半仙长叹了一口气,神色变得格外凝重,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肃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想不到今天却天赐良机。”
“机会?”
“没错,虽然我无欲无求,万事拿得起放得下,却有一样耿耿于怀。不过今日既有如此契机,我也就以你的血浇心中块垒。”
王十三的瞳孔骤然收缩:“你想杀我。”
骆半仙字字血泪道:“不得不杀。时至今日,你记不记得一个姓范的年轻人?”
王十三眼睑微叹,似乎在回忆往事:“我杀的人我都记得很清楚,姓范的一共有两位,一位是十三省的范大志,另一位是金陵镖局的范伟。”
“看来,你的记性还是不大好。”
“哦……”
“你还记得滕王阁上的范微澜么?”
“范微澜!”王十三第二次表现出了惊异,“你是他的后人?”
“不是。”骆半仙把头一摇,像咬人不松口似的,“我是那个婴孩。”
王十三恍然大悟地啧啧道:“不简单,长大了果然仪表不凡。当时若是斩草除根,想必没有今日的麻烦。”
骆半仙声蕴恨仇:“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
王十三纵声长笑,指着百晓生道:“不必谢我,你要谢就谢他吧。”
“百晓生?”骆半仙把目光转到百晓生的身上,“你也参与当年……”
百晓生挠了挠头,他瞅着浴红衣。
浴红衣愠怒道:“你看我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
“我……不知道。”百晓生很艰难地说。
王十三揶揄道:“他不知道,真是莫大的讽刺。”
百晓生脸上红白掺杂。
骆半仙道:“到底怎么回事?”
百晓生的眸子转来转去,浴红衣也狐疑地观察着百晓生。
“这个……恩,依我看……”
王十三道:“还是我替他回答吧。当年若不是他替你求情,我可就杀了你了。”
“他有这么好?”
“明月若兰是他的师姊,你说呢?”
原来有同门之谊。我没猜错的话,百晓生也是同谋者。
骆半仙道:“该谢的人一定会谢,该杀的人也一定会杀。”
王十三道:“先别急,我还有一言相赠。”
骆半仙不耐烦道:“说!”
“你也许杀对了人,却报错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