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是一种需要下功夫陶冶的艺术。风雅人物之间闲谈随便倒腾几句，就会显得妙趣横生富于机智。百晓生似乎认为他不该这么回答，而是另外一番回答才合胃口，才能让谈话更富有吸引力。他凝思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达到了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顾连城的眼睛映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有一种奇异的阴暗变化，“先生也是认为我是有目的，才入赘名剑山庄的么？”
“谁说不是呢，易青碧虽然是天下第一美人，可是对于亡命天涯的你来说，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顾连城的眸子陷在阴影里，闪出幽幽的光芒：“哦，我可以把先生的话当做一种诋毁么？你这么说，显然是否定我做为一个男人的本能。”
“不，不。我想我的意思表达的还不明显，以至于你曲解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不假，但这是表面文章，更深层次的原因……”
“更深？”
“如果你写过文章，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中土的史家好用春秋笔法，在客观的陈述中彰显威严大义，臧否人物，暗含褒贬。”
“那么……”
“在读文章的时候，就要注意，不能只看字面的功夫，还要看力透纸背的含义。”
“也就是说……”
“就是说顾公子入赘名剑山庄表面是看上了易青碧的美色，实质上是垂涎名剑山庄百年的基业。”
“名剑山庄的基业？”顾连城露出了不屑的冷笑，“于我何干，我要那个破落的山庄干什么？”
“名剑山庄固然没有以前的威势，但是一直为皇家打造兵器。名剑山庄锻造的武器装备了至少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军队。控制了名剑山庄，等于握住了朝廷的矛。”
顾连城的冷笑渐渐凝于无形。
“你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掌控名剑山庄。这恐怕也是太师的意思吧。”百晓生已经点得很透。
“你好像很肯定？”
“当然。我既然被人称做百晓生，总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没有准确来源的信息我是断然不会轻易透露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
百晓生肆无忌惮地说：“我还知道你和慕容氏联手杀了易倾河。”[34]
易倾河死了！百晓生的话使我的心皱了起来。易倾河也算是我的故交了。
“笑话，凭易倾河的修为，需要我和慕容氏联手才能杀死他吗？”顾连城的目露精光，口气陡然大了。
“他一个人或许不足虑，可是易氏的元老重臣呢，倘若没有慕容氏的支持，恐怕不易成事吧。”
顾连城眼中的光芒在瞬间冻结，射出冰冷的寒意：“你的话有些多了。”
听百晓生和顾连城唠了半天家常，我又懂了一件事——顾连城入赘名剑山庄是襄阳王谋反计划的一部分。可怜牺牲了易倾河。对于那个叫易青碧的美人，我想，她的幸福，也成了阴谋下的牺牲品吧。
有的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我和杨爱的幸福，不也因为杨悲秋个人野望的作祟而万劫不复吗？也许，杨悲秋亦只是襄阳王的一枚棋子。而我，也差点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撒谎造假是人类的本性，有点文墨的人更甚。”顾连城好像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忙忙的开口，“先生由于创作的需要，长期养成了造假习惯，和练就的造假技能，造起假来，有时比真的还真、还美，还有蛊惑力。”
百晓生道：“你又何必为了狡辩而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对大家都有好处。”
“那先生为何不谈谈你的兵器谱，比如说竞价排名？”
百晓生面皮紫涨，显然有点生气了：“那不是我的本意。”
“那么，先生的本意是什么？戳穿一切形式的阴谋，维护世间的公道和正义！如果真是如此，可谓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襄阳王起事，发布清君侧的檄文好像是出自先生的手笔吧。”
百晓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真有此事？定是旁人伪托。”
“四十多年前，伪造坚强公子谋反的证据而密报朝廷，以致皇帝下旨取缔，从而酿成激变的怕也是先生吧。”
“四十多年前？当时，顾公子有没有出生还是个悬念呢，怎么会知道从中使坏的是我百晓生呢？”
“这是从老人那里听来的……”
“听来的？哈哈……”百晓生仰天大笑，“听来的故事，岂能当真？”
“那么，这次君山召开武林大会，先生却不露面，躲在湘妃祠的后屋下棋，难道是突生了闲情逸致？”
“这是司马盟主的安排。”
“哦？”顾连城淡扫了司马一眼，“大会前后，我一直在君山，我怎么不知道？哼，你躲在这里，是在布什么局吧，将我们一网打尽的局。”
“无中生有……”
“你倒推得一干二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让君山和襄阳双方火拼，同归于尽。朝廷花了多少银子收买的你？”
“钱这个东西，早已不能让我动心。”
“那么朝廷又许诺你什么官了？”
“朝廷的官职没一样我看得上的。”
“不，有一样，”顾连城以极其肯定的口吻说，“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就是做皇帝了。皇，天人之总称。帝，王天下之号。故此，“皇帝”之谓，生杀予夺，主宰众生。试问天下有几人会不动心？
“你是说做皇帝？”百晓生像是恨无知音赏，“你不了解我，我对做皇帝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没有？”顾连城一脸的不信。
“你知道我的追求吗，我的理想吗？看来，你无知得很，我所想开创的局面是……”
“天下无君。”我胸中豪气翻滚，不禁替百晓生说了出来。
百晓生看了看我，眼眸中流露出嘉许的意味：“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
顾连城厉声大笑。
我心中恻然，这家伙笑这么恐怖干嘛。
他笑到一半忽然间戛然而止。
“痴人说梦……让你的理想见鬼去吧。”
顾连城的手腕一抖，长笛飞快的流出一片银光，展开在百晓生的身前。叮当一片响声，仿佛碰上了很多东西。
龙飞虎的铃鞭已将长笛扫断。
顾连城握着半截的长笛，错愕了一下，便神色如常，从宽敞的外衣里抽出一把剑，墨玉的剑柄，银光洗练的剑刃，穿孔的剑脊，还有清角吹寒般的颤声。
白虹剑！
易倾河的白虹剑，如今到了顾连城的手中了么？看来，他已不在人世……
“不知道你的鞭子能不能拗断这支‘笛’？”
剑光倏然从顾连城的手中发出，“笛音”袅袅。
龙飞虎的鞭法大开大阖，奔放迅猛，一如他的名字，招式之犀利即使好战如楚三孤也不禁瞠目结舌。
但是仅仅过了三招，龙飞虎就不得不收敛他的奔放。
顾连城的剑光暴涨，一剑吞吐出万剑……就像天空中的乌云迅速地聚拢，万道闪电连绵击出。
一剑连城，不是白给的。龙飞虎极其老练圆滑，将铃鞭舞得密不透风，只有悦耳的铃音与顾连城的笛音唱和。他紧守不攻，牢牢把握上风的优势。
顾连城则苦苦寻找着龙飞虎的空隙。
这就好比二人下棋，一边是攻势如潮，一边是固守待援。固守的一方虽然看起来被压制得快要没有空间，但尚能做活，只要一步贯通气眼，即可连杀。
龙飞虎显然早有预谋。
手筋连发，鞭子像章鱼的脚，充满了灵性。鞭梢居然奇异般地穿过了白虹剑的孔，软软地扣住。鞭身一抖，化作圈形，波浪般地涌出。
顾连城一声厉啸，被鞭子扫中虎口，白虹剑脱手。他向后一趔趄，捂着手腕，一脸痛楚不堪。龙飞虎身子快速跃起，鹰翔般施展飞扣擒拿，心念电转，轻易地捏住了顾连城的喉骨。只有轻轻一捏，一个生命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恐惧占据了顾连城的面庞。他只能听天由命。龙飞虎让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
龙飞虎的擒拿手没有再动。他在犹豫吗？
不，随着龙飞虎的身体缓缓后仰，所有人才发现，龙飞虎的生命已经提前消失了。
一把短匕插在龙飞虎的心窝。
我没有看到顾连城是在什么情况下出手的，惟一的可能，就是在龙飞虎捏住他喉骨的一霎那。这么说，顾连城的立足不稳、护腕都只是故布疑阵么？
看着龙飞虎倒下，百晓生的隽逸不再，徒剩悲伤。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百晓生对着龙飞虎的尸首发懵。不知道他是悲伤呢，还是不敢相信。毕竟是他的挚友啊。他把牙龈咬出血了都浑然不觉。他的哀恸虽然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泪水的作伪，或许他忘记怎样去哭。当年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身不操。百晓生失去龙飞虎这样的知音，心情又会怎样呢？
龙飞虎是个神秘的家伙，他在冲霄楼伏击过我和唐璧，一直猜不透他的动机。见证了他的死，我总算有所领悟。
一切皆因百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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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天下第一庄名剑山庄与武林新贵慕容山庄合二为一。新成立的山庄仍叫做“名剑山庄”，归易氏与慕容氏两家共管。“易与容共天下”，从此为天下第一山庄。而慕容氏渐渐坐大，易氏逐渐凋敝，遂引起易氏不满。易倾河之父于是招顾连城入赘，以图对抗慕容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