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百晓生低低地吟唱着，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露出了一副扼腕叹息的戚容。
在一旁垂听的我都很心酸，这使我想起了白玉堂。我有一点心软，但现在绝不是该流露悲伤的时候。
我用锥子般的目光凝视着顾连城。此人命宫狭窄，为人肯定气量不大、猜忌多疑，印堂有直纹，若悬针，势必神经衰弱。神经衰弱的表现就是压抑过久的突然爆发，他杀了龙飞虎，狂到天边。
“你整天叫嚷着我要是李寻欢、黄药师该多好，可你什么都没有做过，你只是把他们整天挂在嘴边的孙子。”
他的眼睛里暴射出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什么兵器谱，什么天下第二，也只是我的剑下亡魂！”
“你还有什么武林神话，叫他们出来。”
百晓生在顾连城的死亡威胁之下依旧不卑不亢。
“那些所谓的武林神话都只是我笔下的传说，是我创造了他们，给予了他们生命和不朽的传奇。只因世人爱慕虚荣，崇拜英雄。所以，我给了他们心中的英雄渴慕的光环。”百晓生的语气是淡漠的，“神话可以破灭，也可以重新制造出来。”说着，他用希冀的眼神凝望于我。
我慌忙推辞：“我最多替你失去好友感到难过，但我决不是什么神话，也不想成为神话。”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你是我细心雕琢的作品，理应为我的文章的增添一抹亮色，为何要匆匆拒绝？”
“我只想好好生活，我满足不了你，能成为伟大的作品是那位，”我指了指楚三孤，“在那儿。”
百晓生淡淡笑了，眼睛深处有亮光一闪：“他是我最珍贵的作品，但还不是完美的。”
楚三孤的脸色苍白下去，眼中渐渐有绝望的光芒。他可以用行动表达对百晓生论断的质疑，但他无法挣开骆半仙施加在他身上的束缚，骆半仙的点穴手法很高明。他破解过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
百晓生对着院落的上空大声道：“你说呢，水南宫！”
“水南宫？！”顾连城狂放的气息蓦然消失，脸色微微变了变。
天空是薄薄的蓝色，拂晓不久即至。
一个绰约的女子，曼妙地走了出来，就像她离去时的莫测。水南宫的到来让骆半仙的神志逐渐恢复了清醒。
“姐……父亲刻在我身上的字到底是一生布武，还是求仁得仁？”
“是……”水南宫哽咽难言，仿佛接下来的几个字重逾千斤，“求仁得仁。”
“原来，你不是我姐姐，”他的眼角噙着热泪，带着一种自我否定的人生况味摇首低叹，“我已没有归处……”
水南宫的哭声因为骆半仙的突然插入而中止：“大弟，你……”
顾连城道：“你不是还有我们嘛！”
骆半仙看了看他，目光中却只有无尽的鄙视。
“城城，你终于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水南宫微微笑着，对着顾连城温婉地说。
原来，水南宫在长安城的连升客栈里神经质说的“城城”，指的就是顾连城啊。
顾连城见到水南宫，手缓缓握紧，苍白的面孔没有悦色，只有不安和厌恶。
“我等了你很久……城城，你是来接我的么？”
水南宫的碎步一点一点地踩在顾连城的心坎上。眼前空茫的她，好像陡然在风雨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无依，喜不自胜地向顾连城走过去。
顾连城冷冷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水南宫的步伐就此定住。
“你说什么……”
“你是真疯还是卖傻，要我说多少次，在长安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我对你没有感情了。”
“没有感情……”水南宫喃喃，眼眸深处有晶莹的光芒，“为什么？我们一直很好，为什么你突然就变了心？我哪里比她差？”
顾连城用鄙视一切痴男怨女的眼神提醒水南宫不必再说。
“她比你年轻，她拥有你所不拥有的，她有显赫的家世，高贵的出身，你有什么，如果不是我，你只是一个妓女罢了。”
顾连城凶狠地挖苦。
水南宫的眼睛瞬间黯淡无光，面色刷地惨白，哆哆嗦嗦地说：“你说什么？你、你居然这样说我……”
“不是吗？你想想，我对你会是真心的吗？我只不过是一时寂寞，拿你取乐。说起来，你和易青碧还真是霄壤之别……”
“你……你……”水南宫指着顾连城，纤弱的手腕上套着的玉钏惊慌地抖动着。
顾连城欺骗了她的感情，还践踏了她的自尊。
“别再纠缠我了，就算我是真心待你，我爹也不会答应，我们可是世仇。”
水南宫猛然一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也许做尼姑是她最好的结局。
月蝉早已听不下去：“小姐，跟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多说无益！我替你杀了他。”月婵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势。
顾连城仿佛预料到有这一出，落在地上的白虹剑仿佛自己会动一般铮然跃起跳入他掌中。本能地一着“月来星隐”，躲开月婵的日月五行轮。
日月五行轮瞬间分化出二轮，一左一右夹击顾连城。
顾连城贯力一剑，震开一轮。
被震开的一轮从又脱生出二轮，绕回攻击。顾连城只得缩颈藏头，身子向前窜出。
月蝉的最后一轮打开了。四轮连成一体，与本轮纵横疾击，反光很强。我只觉眼前金光一耀，一个人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倒下的时候犹不相信，却不得不接受。
我也不相信。
水南宫更不相信。
一轮嵌在骆半仙的腰眼。骆半仙替顾连城挡掉了致命一击。
月婵所受的伤看来也不轻，她拖着伤腿走到骆半仙倒下的地方，俯下身抱起他，又悔又急地落泪：“公子，你……”
顾连城虚惊一场，他握着剑不知所措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月蝉注视着骆半仙的脸庞，想吻一吻。未吻，眼泪儿已掉了下来。
“公子，你这是何苦……”
骆半仙狠狠用手臂推开她，这一推用了他能用的所有力气。
月蝉又伤心又惊讶，她以为骆半仙恼恨她伤害自己。可是她错了，骆半仙奇迹般从地上笔直弹起，倏然一亮，紧接着静谧一黯。骆半仙鲜血宛如怒箭飙出……一把剑从他的后背贯入，前胸遁出。
“公子……”
月蝉跌开，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白虹剑，剑尖滴血。
顾连城道：“为什么？”
“我、我救你……因为我的身上和你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救她……咳，”骆半仙大口的血涌到嘴边，他好不容易抑住，“因为我欠明月楼……欠下的债，总……要还的，不是……么？”
我忍不住道：“可你并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你和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受害者。”
“没，没有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骆半仙说到此处，脑袋一耷拉，气若游丝。
我扑上前抱住他的身体，他的体温还没有散尽，但他的脉搏却已停止。
我的朋友，你就这样走了么？
“大弟……”水南宫的呼号为骆半仙的逝去添了最后的注脚，她含悲带怒地诘问百晓生，“你说骆半仙不是经儿，那真正的经儿又是谁？”
百晓生可惜地瞅着水南宫，双唇翕动，说出了一个我不能接受的名字。
“夏侯欢。”
一刀倾城的夏侯欢！
“夏侯公子吗？”我情不自禁地问。
“是。”
不会吧，水南宫跟他是姊弟？我的目光惹上了水南宫。
水南宫眼神的变化可以用丰富来形容，震惊、怀疑、伤感、绝望……我的感觉跟她几乎雷同。
如果真是那样，老天你也太龌龊了。
经儿居然是被我一刀格杀的夏侯。我用水南宫赠给我的金错刀杀了他，简直太讽刺了。我杀了坚强公子的后人，却又受他后人的恩惠。
我呆若木鸡。
骆半仙从一个道德正义的捍卫者直接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而我，是不是也要步他的后尘？
重阳的景致掀过一页，但仇恨的烙印依旧醒目，仇杀还在继续。杨柏之仗枪直取月蝉，他要为骆半仙报仇。
月蝉已经受了剑伤，腿脚不灵便。杨柏之的梨花枪出神入化，就算兵器谱上第五的日月五行轮亦不能敌。
月蝉并不顾杨柏之，她将悔恨全数移嫁到了顾连城的身上，与之齐生的是暴怒。她执轮虚蹈一式，秉着十二分的凶辣，全部劲力都贯入了五行轮中，不要命地撞向顾连城。
顾连城无暇再去为骆半仙唏嘘，他努力拔剑。剑却像在骆半仙的身体里生了根似的，拔不出来。情急之下，他只好旱地拔葱，离地而起。
月蝉的这一撞不但落空，而且招式用老，但她却不依不饶，收住步伐，校准方向，准备继续进攻。
突然，地上腾起了剑幕，漫天的剑影密匝地裹住了升空的顾连城，劲气连坏爆炸，顾连城的血肉一瞬间模糊。空中每一分飞溅的血红，都来自他的心胸。
“城城……”
变故的迭起让我有些惶惑和慌乱。
水南宫哭了，哭声很凄厉。
屋檐上的瓦片和我的心灵一起抖动不停。
水南宫的心理和心情我可以领会，一个至爱，一个至亲，兔起鹘落之间都离她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