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跃上了房，点着檐角兽头瓦当，侧着耳朵倾听。
襄阳王的书房。
房顶很高，但是八步赶蝉还是够用的。
效仿蝙蝠倒挂，头朝下，脚勾住瓦。垂下半个身子，一荡，扶住窗子上沿。窗子分为东西两扇，一扇八格。西窗剪烛，东窗事发。西窗适合挑灯夜读，东窗适合密谋造反。
他们的人头剪影聚集在东窗的糊纸，灰蒙蒙的影子。
我用舌头舔破窗棂纸，定睛向里瞧看。
一个人半跪着向襄阳王行礼，然后策万全替襄阳王把那人扶起来。
策万全道：“什么风把将军您吹来了？有日子没见了。”
襄阳王也说：“将军快快请起，这里没有外人，在本王面前不必拘礼。”
原来襄阳王也不是个光会说“好、好”的傻帽。
磨磨唧唧了半天，声音低得不行。商量完了，屋子里的交谈恢复了常态。
“王爷再造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策万全在一旁道：“段将军镇守东南，握有重兵，今后王爷还要仰仗将军才是，这次权当送个人情……”
镇守东南的将军，莫非是鹰扬大将军麾下的镇南将军么？
“策先生说笑了。王爷才是咱的靠山，没有王爷，我这个将军哪能做那么安稳？”
襄阳王一改脓包、色咪咪的笨样，架子不自觉就端了起来，全身上下展露的王者之气一览无余，一派尊者之相。
“你知道就好。”
堂堂的镇南将军，见到襄阳王，也是一顿奴颜婢膝，几乎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若是叫他的马仔碰见，只怕惭愧万分要找个地缝钻，但镇南将军却甘之如饴，而襄阳王也受之如流。
“王爷高瞻远瞩，深明大义，令我等武夫钦佩不已，他日王爷若席卷中原，振臂一呼，在下必定赢粮而影从。”
襄阳王道：“有劳你了。”
镇南将军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了襄阳王和策万全。
襄阳王负手面壁，对策万全道：“策先生，你怎么看？”
策万全道：“我们早就向镇南将军摇过橄榄枝，他到此刻才来投靠，多半是畏惧君山断手令的缘故，想让王爷居中调停做个和事佬，并非想死心塌地为王爷效力。”
襄阳王忽地转过身来。
我看到他的表情凝重，满怀忧郁。
“君山已经把手伸到了襄阳，尾大不掉，日后恐养虎为患呐。”
我自忖，看来襄阳王跟君山果真不是一条心。
策万全道：“王爷多虑了。君山虽然势大，说到底都是跑江湖的，若要让天下士子服膺，很难。待得时机成熟，一举剪除君山势力不过易如反掌。只是时候未到，仅凭襄阳一隅之地实难有所作为，惟有联手司马道德之力肃清境内敌对势力，再外结西夏，制造时势。到时候我们揭竿而起，庶几天下可定……”
这一招够毒辣，利用君山，勾结外藩，打击异己势力，制造混乱局势，浑水摸鱼。
襄阳王眼中精光暴射，物欲十分强烈，仿佛天下人谁都欠他两吊钱似的。
“策先生，而今天下大势走向不甚明朗，外面形势如何，究竟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弊，可否替本王分析一番？”
策万全也不谦虚，侃侃而谈：“西夏内侵正是我们宏图大展的契机。趁此乱局，我们正好可以籍口让朝廷拨饷，发展军事实力。朝廷岂知我们暗中又与西夏国结盟，明暗双行，此一利也。”
“镇南将军、关中将军，还有新上任的安西将军俱已加入我方阵营。五将军去其三，千岁已得天朝大半。此二利也。”
“君山将司空绣送与王爷，摆明了有取悦王爷之意。王爷可借此深化合作，极力拉拢，巩固当前的联盟，让司马道德积极地站到我们这边。此三利也。”
襄阳王哈哈大笑，他拍着策万全的肩膀道：“策先生深谋远虑，不愧是本王的好军师。倘若本王有朝一日能够执掌乾坤，策先生绝对是开国功臣。”
策万全不动声色，甚至没有笑，他冷冷说道：“王爷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有不利的呢。”
襄阳王笑顿住，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京师白虎堂乃王爷死敌。江南霹雳堂与我们不睦。还有您的兄弟琅琊光国公……”
襄阳王怒道：“光国公乃一个选侍所生，是庶出，怎配作本王的兄弟？”
策万全无视襄阳王的忿忿，继续说：“光国公统领水师，霸有海疆，跟他闹翻，于王爷不利。
襄阳王平复了怒气，沉吟道：“噢，这么说东边这一片有点棘手。”
策万全接着说：“另外，据可靠探报，辽王得到北庭将军的支持，又受到辽东山海派全力拥护，日渐坐大，将来可能成为您走向帝位的劲敌。”
襄阳王揉了揉太阳穴：“本王与辽王一母同胞，不至于兵戎相见。蓟辽军事重镇，辽王能争取则争取。本王不想树敌太多，团结辽王有助于早定江山。”
策万全禀道：“还有一种消息说，辽王最近身体不怎么好？”
“哦？有此事？”襄阳王陷入了沉思，少顷说：“本王是不是要有所表示？”
策万全回道：“可派府中得力药师前往……”策万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嘴唇扒拉扒拉地说了好多，说得襄阳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过，襄阳王很快又皱起眉头，说道：“只是襄阳城中还有一心腹大患，令本王茶饭不思坐卧不宁。”
策万全道：“王爷说得可是枢密使？”
襄阳王满意笑道：“知我者万全也。”
“皇上派枢密使来荆州，名为察民情恤民意，实为监视王爷的一举一动，俟掌握证据便对王爷不利。这一点，王爷也不必挂怀，只管声色犬马，演好戏给他看，麻痹那些官老爷。我们暗中积蓄力量，深挖根基，壮大咱们的势力。树大根深，他一个枢密使又算了什么？就算皇上亲临，又能奈王爷何？”
襄阳王点头称善。
“白玉堂一死，是不是触动了朝廷里反对本王的人的神经了？”
他们谈到白玉堂，我的耳朵嗖地竖起来了。
“白玉堂送了命，皇上肯定不爽。六扇门最近的小动作不断，大概要对我们下手了。”
“不过本王一直存疑，那晚死的到底是不是白玉堂？”
“虽然已经辨认不出容貌，但根据衣服兵器判断，十有八九是白玉堂。”
我期待着策万全继续说下去，但很遗憾话题到此转了。
襄阳王问：“八大派对本王的态度怎么样？”
策万全道：“八大派中少林保持中立。峨眉、昆仑、丐帮、崆峒受命君山，对我们来说，暂时并无威胁。不买君山账的武当元气大伤，虽与我们不睦，却也难有作为。京师白虎堂人少地狭，名剑山庄骑墙观望。”
襄阳王又生气了：“名剑山庄不是有他在吗，怎么还不对本王效忠？”
我不知道襄阳王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但可以肯定他是襄阳王打入名剑山庄内部的一枚棋子。
策万全道：“王爷息怒，他虽入了名剑山庄，奈何根基未稳。而且下任庄主已经定了易倾河，他能施展的机会不是很多。”
屋中静了片刻，襄阳王猝然道：“那就杀了易倾河！”
我的脊背嗖地冰冷了。
襄阳王道：“他拐跑了西夏王妃，把他的首级割下来交给西夏人，西夏人会更加信任我们。”
策万全道：“谁去比较合适？”
襄阳王道：“策先生，这方面你就不要难为本王了，你说谁就谁吧。”
策万全道：“依我看，玉成此事非孤星门莫属。”
孤星门，这个组织还存在。我跟孤星门打过交道，但对这个组织的了解不是很深刻。蓝妖在孤星门呆过，而且曾是魁首。只是他在掩护我撤退的时候失踪了，要不然，向他摸摸底也好，还有不知易倾河被谢天地带往何处，如果知道的话赶去通风报信应该来得及。
襄阳王道：“对于本王新收的‘八俊’，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策万全道：“王爷指哪方面？”
襄阳王道：“他们中有几个人可以真正为本王所用，真心为本王效命？”
策万全不假思索道：“以在下愚见，颜如昔不会武功，但姿容既美学识尚佳，好生调教，将来必成可造之材。”
“杨柏之枪法如神，与孤星门有斩不断的渊源，其人忠心耿耿，可为王爷心腹。”
“紫髯伯蜚声武林已久，又参加过华山论剑，响当当的大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爷当施厚恩以结其心，争取他的立场。”
“明月楼主乃明月楼之领袖，此人可助王爷一臂之力，但他身份过于神秘，至今不能识破他的底细，须谨慎使用。”
“秦莫离原系京畿神捕，能力没得说。可他先是投诚君山，后又阴结王爷，我恐他另有所图。此剑虽利，还是多加防范为妙。”
我于是把秦莫离在华山绝顶对我的冷淡与出席襄阳王的晚宴联系起来，对他的疑团一下子豁然开朗。只是我不相信一个老牌公差会真的变节，或许他走的是无间道。
“言夏流、柳博文、曹观妙素与君山过从甚密，此番入王爷帐下，不排除有卧底之嫌……”
襄阳王若有所思。
策万全就要告辞退出，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
“还有王爷，这对君山的回礼……”
“你是说秦舞娘吧。大丈夫欲成大事，就要懂得割舍。司马道德能把司空绣送给本王……哼，他能做到的，本王也能做到。”
“只是送一个秦舞娘恐怕还不够。”
“还要谁？”
“颜如昔。”
“什么？”襄阳王一脸的讶异，一脸的不情愿以及一脸的舍不得，连声嗟叹，“可儿，可儿啊。太可惜了。”
策万全道：“王爷舍不得么？舍一个而得天下，还是惜一人而失天下。”
襄阳王无奈道：“唔，好……好……”
我弄清楚了一个事实：司空绣是司马道德送给襄阳王的礼物，而秦舞娘又是襄阳王回赠给司马道德的礼物。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襄阳王如此看重颜如昔？后来我问西门吹牛，他给我来了一句“龙阳之兴”。原来跟太师⑧一个德性。
东窗的密谋到此为止，我也挂累了。
我回去找西门吹牛。今晚的收获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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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太师：顾余侯，男，当朝太师，因篡位事泄，被六扇门通缉，逃到外孙襄阳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