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秦魏两国交界,战场上。
郊野的风最是放肆,卷得漫天沙尘不说,连战旗也被刮得凌乱不堪,带着一两丈高的旗杆用力摇晃。操旗的士兵本就招不住这样狂盛的风力,眼里又入了细沙,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搓揉,旗杆靠在肩上。而从远处观望,那红襟黑刺大写着“魏”字,代表着堂堂军威与士气的战旗,一众都歪歪斜斜高高低低地散着。
而在那对面,却比对着截然不同的景象——用粗笔的小篆高写着“秦”字的玄襟大旗,旗杆直立挺拔。秦兵装着银黑两色战甲,战车骑队在前,连带着二十匹高头大马拉着巨大的点兵台,在沙场上码的整整齐齐围了个大圈子,足有数万兵甲,围堵住魏军整个大营。
魏营中早已乱成一锅粥糊,粮草车冒着浓厚的黑烟,军帐燃着火也无人扑灭,脱了缰的马嘶鸣着发疯乱跑,被落魄狼狈的魏兵一刀砍死——宁可浪费搏命的体力杀死自己军中的马,也绝不留给敌国。
若大的可容下万军的营帐只剩不到千人,遍地死尸,各种缺胳膊断腿的,没头的少半边身子的,还有根本拼不起来的断肢残体,而在尸体满铺的地面,还有人踩在尸身上砍杀,还有人不断倒下——秦兵战死了,外围还不断涌进来,团团包围着那几百魏军苟延残喘,魏国败局已定。
“大人!如今怎么办!”
一名魏兵满脸是血,有旁人溅上去的也有自己的。他的左手已经没了手掌,用一块脏布随便缠了两下,结都来不及打,右手还紧握着砍出一排缺口的青铜剑——类似的几十个魏兵护着中间一位金甲戎装的将领。
虽说是金甲戎装,却也在战火里滚了一身灰,背后的红披风被矛戈捅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破洞,铠甲上是被刀剑刮出的一条条划痕。头盔下露出多日未梳理的乱发,黏着汗水和血液。
“大人!快撑不住了!”
“给我撑完最后一口气!杀!”
公孙衍一剑刺穿一个秦兵的咽喉大吼道,即使早知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大人!”一个士兵惨叫一声倒下。
“大人!”又一个。
“……大人……”
一个接一个,最后的几十个魏兵,都倒下了。方圆一丈的空地开外,被秦军围得水泄不通。
公孙衍一剑插在脚下的尸体间,再也没了力气,身子“轰”地向前一倾,将青铜剑插入血泡湿了的泥里,手撑着剑柄半跪下来。
面前,密集的人墙忽然整齐退开一条数丈来宽的通道,数十匹高头大马缓缓拉进一座装轮立旗的点兵高台。
战台上只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穿银黑两色铠甲,内里套着玉白细麻织衣,头盔上一绺彩雉的尾翎长羽,武将装扮,年纪轻轻,两刀浓黑英眉,一刻直挺鼻梁,两半唇如削般锋薄,相貌英武不凡。另一个已是三四十的年纪,早过了冠礼之期,头上虽戴着朝冠却披放着长头发,从正中分开一条路,分两边披下,外套黑红金三色锦衣缂丝华服,领边露出打里的米黄色丝绸衬缎,是身文臣打扮,看着也是个地位颇高的谋卿。相比公孙衍现在的模样,这两个人可以说是衣冠整洁,光彩照人,鞋底比他人的鞋面还干净。
公孙衍抬头望着这两个笼罩在仪仗光华中的人,不禁嘴角一抽苦笑一下——出师时,魏王也亲自为自己系上衮红披风,祝军城外,道“盼卿凯旋”,可如今……原本,自己不是没有取胜的机会,但都是因那一人……
点兵台后幕的高栏上,九面秦国大旗间,站着一个鲜红的影子。
一袭翟羽锦衣冶红灼灼,金线搭上青鸟图腾纹绣,金钗绾起泼墨青丝,额前一绺长发垂落脸侧,轻轻拂动。那是一名女子,面着红妆,丹唇含血,眉线华美里透着凌厉,眼中含媚,一身妖色。
那人站在高台上,俯视着脚下的万兵围阵。公孙衍抬头,恰好对上她的视线,霎时瞪大了眼睛,背脊上升起一股猛寒贯穿上下,眼中的惊讶里竟还生出一隐约的恐惧——不同于曾经见面的清素装束,也没有轻言细语脉脉相望,她高高在上,就像神明俯瞰凡陋一样俯视着自己。
“大良造……哦不!该叫您合纵长,昔日您何等荣耀,未曾料会栽在我一个贱民手里吧?”台上的那位散发文臣双手撑着车栏笑到。
“公孙衍!你已无路可退,劝你束手就擒,我父王爱才敬贤,或许可以留你一命。”嬴华一身坚甲,说话字字铿锵。
“呵……哈哈哈哈哈……”
公孙衍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拔起地上的青铜剑,仰头望着天空。周围的士兵立即操矛直指,一时间,他的身侧已是血刃齐向。
“翎姬!”公孙衍发狂般地笑着,并没有再看高台上的女子。
“翎姬!你赢了!这场仗你赢了!算我蠢!算我瞎了这双眼!”
语气愈发暴怒起来,近乎是狂吼,公孙衍青铜一挥横扫身旁三个秦兵的咽喉,霎时间,血浆飞溅,三人倒地。其余秦兵见状连忙一拥而上,一把大刀砍来,被公孙衍挥剑拦腰从刃口上削断。
外围飞来一箭,射掉了他翎羽高竖的头盔,一头黑发散落下来,那发间竟夹杂着他这年纪不该有的杂白,被一柄青铜戈一揽,勾断半截,黏附着血迹凌乱地散在风里。两根长矛刺穿他的肩胛骨,一个青铜盾猛地顶上他的腹部,一把剑横在咽喉上,四个人抵着他一起猛然向前十几步。
“呲——”
两根长矛抽回,七八柄剑立马防架上来锁住了他的脖颈,略动一下便是一刃封喉。
“公孙衍!我劝你莫再反抗,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能突破我八万大军的包围吗?”
“哈哈哈哈哈……”
公孙衍依旧止不住地狂笑,也不顾脖子上还架了这么多把剑,头向后仰去,被剑刃切进了皮肉,殷殷地渗出血来。
“翎姬!来啊!来取我性命!杀了我啊!杀了我!斩下我的人头!去向张仪这个小人讨赏!去向秦王邀功!翎姬!有本事就来啊!翎姬!”
高台上的人没有丝毫挪动,脸上也没有浮起丝毫的波澜。
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飞来一只大鸦。那人抬起合在身前的手,左腕上戴着一个不论雕花还是做工都十分简单的银镯,质朴得和全身的烈红妖冶有些不搭调。她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那乌鸦刚要落上来,她却轻轻一掂,乌鸦会意,又展开双翅飞起,歇在了她的肩上。
“翎姬!你且记住!记住你手上的每一条人命!记住这些因你而死的将士!记住这葬身荒野的二十万亡魂!”
猛地一转身,八柄利剑一同划破咽喉,血浆迸溅挥洒,人倒地,死不瞑目。
九年前。
……
秦国,咸阳城中。
“好!好!”
“坚持住!”
“好!”
“这人真是了不得。”
市集街头,一名壮汉肩头扛着一根三丈长的粗木,一步一步艰难向前。街两旁被士兵排出一条长道,百姓拥围在两侧,喧杂闹喊着,看着这个粗布短褐的壮汉扛着这根丈木一步步走向北门,身旁还传来一阵阵的喊喝。
北门城墙上,卫鞅一身朴色锦衣站在生了苔藓的凹墙口,低头看着那个正朝北门走来的壮汉,微微一勾灰须下的嘴角,点了点头,轻轻朝身旁的兵卒招了招手。
“大人。”兵卒上前半跪在地双手合拳听命。
“你取五十金,去城下候着。”
“诺。”
城下,那壮汉将肩上的粗木用力一杵杵在地上,额上已大汗淋漓。
商鞅在城楼上看着他,高声言道:“尔真良民也,能从吾令!”
城下,士卒托着五十金走到那人面前,送到他手中。
“壮士徙木于北门,应榜上之诺,予以五十金。”
那壮汉盯着手中托盘上的金锭张大了嘴——本是因秦法素无重赏,突然悬如此高价,只报着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竟是来真的,立刻跪地磕头。
“谢大人赏赐!谢大人赏赐!”
民声一片沸议中,卫鞅在城头赞许一笑。
云梦山。
空谷无路,八面皆山,高低起伏各势不一,山色青幽里透出几角岩石的色泽。山间沟壑崖壁不绝,散乱萦绕着雾气,白雾苍茫缥缈,随风向起伏,随日出落而蒸凝升腾,变化无常,让人无寻其路,难觅其踪。
山谷底处清溪,岸侧青草淡素蒹葭,溪水澄澈无色直见石底细鱼小虾。
一名衣冠整洁的青衿男子背着包袱,踩着溪水边的石滩朝山里走。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停在岸上四处张望,眉目间略显焦急,似是迷了路。正不知朝何处走,远处迂回的迷雾萦绕的深谷中却幽幽漾出一阵空深悠远的歌声。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歌声空阔清美,如净水莲荷,绰绰在这谷中,明鸣而灵静,宛若空山鸟语。
男子跳上一块半浸在水里的岩石踮着脚朝谷里望去。遥望那溪深处,清晨清素白雾里隐隐见一红色身影。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刚削下不久的竹篙还带着青绿色,却也磨用得光滑如玉。青篙入水划开水面,波纹从两侧匀净地绕流开来,木舟缓缓前行,闲逸自在。渐近可约莫看出是一红衣女子。
“姑娘!姑娘留步!”男子连忙挥手冲那人招喊。
歌声骤停,余韵回荡不绝,对方似是听到了呼声,撑筏缓向而来。竹篙击水,通实圆润一声响,似同鹅卵投入冬潭般,竹筏调转了方向。竹筏愈近,见则越清晰真切。待到筏子靠到面前,轻触撞上了脚下的岩石,男子反倒说不出话了。
立于面前筏上的,是一个正值豆蔻的女子。
先入灼目的便是她那一袭红衣——里着茜赫绣衫,外笼艳色轻纱,似海棠灼灼。轻纱广袖随风浅浅浮动,露出白皙骨瘦的双手,两腕纤细,左腕上戴着一枚样式简单的银镯。然而,比这身艳衣还要明目的却是那张面孔。
女子的五官精致清丽,不带丝毫妆容,且不说青黛胭脂,就连粉面也未多饰。唇色浅淡,透着清雅的润泽。一双美目似镶玄玉墨瑙,漾荡光泽却又深黑幽邃,仿佛无底之寒潭。应是还未至及笄之年,一头长发泼墨般倾落身后,只在右侧簪一朵不知是月季还是野薇的白花,带着晨间的新露。面容干净得如出水雨花,无暇绝璧。清素俊丽的面目与妖艳灼烈的红衣竟无丝毫冲突,谐然一体——年纪虽小,却也无愧于“倾城”二字。
“公子何事?”女子微微屈膝,倒也是含蓄知礼,声音清明悦耳。
“在下刘生,韩国人士,多有冒昧,敢问姑娘怎独自行在这深山?”
男子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慌乱作揖,倒是显得毛躁。
“我随父兄居于山中,出门采药路过此处。”
女子回答得平静,刘生低头也见她脚边的竹篮,盖一张素白麻布,应是装有东西。
“哦,在下来山中寻人,不料山路崎岖难寻,竟迷了路。姑娘既是山中之人,不知可否劳烦,为在下引路?”
“既是寻人迷路,小女理当略尽薄力相助,公子上来吧。”
女子说着轻轻弯腰提起竹篮,向筏头退了两步。刘生心中一喜纵身跳上竹筏,却没能站稳脚跟,人虽筏身猛地一晃,差点没摔进水里去,扎了大半个马步才站住。而回过身抬头望去,筏身晃动如此剧烈,那女子却如履平地一般稳立不动。刘生一时觉得面子挂不住,不禁偏过头去。女子见状,偷偷用衣袖掩面,勾唇轻笑。
竹篙击水,竹筏逆溪流向上游划去,渐渐游入深谷。
“公子方才说要去寻人,且不知是何人?所为何事?”
女子将竹篮挽在臂上,一篙一篙慢慢撑着。
“哦,在下听闻云梦鬼谷先生,独具通天之智,了天下大事于掌中,遂前来求学。”
“难怪。”
竹筏渐渐深山谷,雾越来越浓,视线几乎被困在方圆几丈之内。
“这云梦山崎岖险阻,几乎是无人居住,我方才还在想,公子不远山水前来,除了鬼谷先生,还会寻谁。”女子浅笑,笑容越发比先前多出几分意味。
“这么说姑娘是知道鬼谷先生?”刘生一听有些兴奋。
“鬼谷先生虽不出山,却早已名冠天下,小女又怎会不知?只是公子求学于鬼谷先生,日后又所为何?”
“自然是辅佐明君,报效国朝,为君谋天下栋梁士,造福百姓!”刘生似是说到了兴奋之处,扬手比划起来。
“是为功名荣华,食邑万户留史后世吧?”女子浅笑,仍一下又一下缓缓撑着篙。
“鄙陋之见!”
刘生说着一挥袖,一眼不屑。略略回过头,却又正好对上女子直直盯过来的目光,说不上怒也说不上其他任何情感,只是清澈中透出一丝冷冽,让人心底不由地一阵寒,刘生瞬间被掐出喉咙一般哽不出一个字。
“……君子之大志于国家者,岂女子可度?也罢……”
像是迫着一股威慑力,刘生又不得不圆了圆之前的话,转回头去看向前方。身后女子一抽唇角,竟带着些阴讽的意味,配上一身艳色红衣,竟是种令人胆怯的妖冶。
“若无俸禄功名,公子还会入朝吗?”
“自然!大丈夫一心只为国为民,钱财金帛皆是污秽肮脏之物,何以与天下大计相论!不过你一介女子,又隐于深山,没经历什么厮杀战乱,这些说了你也不懂,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公子说的是。”女子的笑容又忽转得委婉起来,眼中露着些玩味的神情——都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神色,“不过,鬼谷先生性情怪癖,非大彻悟于世者不能得其教诲,且其弟子亦需有不俗同常人的心性,公子真觉得自己能拜得师承?”
“只要真心挚意,以诚奉上,必能打动先生!”
刘生语气正气凛然,女子却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整个山谷,声音仍旧干净透澈,但极其狂妄,嘲讽之意倾泻而出,笑得刘生腿脚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寻常人家的女子没有谁敢当着生人的面笑得如此张扬,而且这种笑,能听得出是把他全身上下都给嘲了个透。
“姑娘你……”
“哈哈哈哈……真心?哈哈哈……”
女子收了一下,竟有些笑得喘不过气,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才稍稍平静下来,道:“鬼谷先生不是儒墨道家,广纳天下弟子,你以为区区诚意就可打动?先生要的,是能以双目观尽世事,洞清事理,有能力存于乱世的智敏之才。真心动人?你还是去拜儒墨之家为师吧,他们,必会视汝为良徒。”
“你什么意思?”刘生一惊——区区一个隐居深山的野女,如此谈吐,“你到底是谁!”
“捭为开,阖为闭。开合之反复亦如圆环,开至极又复归于合,反复用其无穷,则万事可成。世事所变迁,惟有探其动向,知其欲行,方能控其于股掌。鬼谷学说的要领已交与你,之前来求学的人,可都没这运气,你也算死而无憾了。”
“你……你是鬼谷弟子!”
刘生吓得整个人瘫坐在竹筏上,呆呆望着面前这个年不足十五的女子,居高临下,一脸冷漠似是早已看尽世事,胸中有算,眼中有谋,一张美艳的脸对着自己轻轻扬上两边唇角。
“我不是。”
女子的笑容明烈起来,带着邪魅,映衬上那一身如血的红衣显得格外妖冶,即使没有脂粉丹唇,也是绝艳。
只见她提起身旁的篮子,长篙一击竹筏,足尖轻踮瞬间跃起,人身如鸟雀轻盈凌空,身体极速旋转,裙角随之翻飞舞动发出呼呼风声,如是空中怒放盛绽的红莲牡丹,平稳轻落在溪岸的青草地上。
“哗啦——”
竹筏忽地散落开来,散成一根根竹竿,刘生毫无防备地落入水里。
不知是雾气朦胧还是溪水太过清澈的缘故,方才还以为水很浅,却是落下后才知这只有几丈宽的小溪竟深若寒潭。晨间山泉冰冷彻骨,刘生僵得无力游动。女子也不再理会他,仿佛无事般转身一步步朝坡上走。
“喂!你站住!喂!”刘生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冲着女子大喊,对方仍不回头,慢慢消失在雾白里。
呼喊还未得回应,小腿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什么东西!”
刘生被吓到了,身子猛地一沉,像是被扯了一下——水面蒙着雾,看不清究竟是何东西,只见隐隐约约晕开一丝红,伴着血腥味,接着全身各处都传来这种撕咬的痛。
“救……救命……”
女子提着竹篮走在山坡上,坡上受太阳晨光,已经没有了雾气,望眼就是一片明媚的重叠青山,绿松郁林。低头,见几块长满苔藓野草的岩石边上开了株白色的小野菊,便蹲下身去掏出一张白丝手绢包住花茎小心采摘。
“嘎——嘎——”头顶穿来几声乌鸦叫声,飞下来一只通体如墨的小乌鸦轻轻歇落在她肩上。
“啊——”
身后山坡下传来刘生撕心裂肺的惨叫。女子仍面色平静,伸手摸了摸肩上乌鸦光亮的羽毛,将白菊装入篮中起身走了。
山棱丘壑深处。
“法,乃谓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兴功惧暴,鼓励以战功易荣华,以富国强兵。于法度,则不法古,不循今。主张废井田,奖励耕战,废分封,设郡县,仗势用术,以严刑峻法而行统治,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使民富粮而强兵,以兵甲之坚而固国,借此扩土向外而无内乱之忧。”
深色木屋顶盖着黑瓦,瓦上长着青嫩肥厚的苔藓,晨露未散,凝结在藓头上,苍翠欲滴。落地横推拉式的木格门大开,可直接将视线穿过房间直到庭院。门口挂了苍青色的轻纱长帘,一直拖落到木板地上。屋底为了防潮用木台架起约离地面两三尺高,足够一人卧躺。
木台上,一位五十左右的斑鬓老翁盘膝而坐,两手放在双腿上闭目讲到。语气沉沉缓缓,讲得有条不紊。台下,两块未经打磨的岩石上跪坐着两名正值弱冠之年的男子,一个细麻青衣束墨纱襟,一个淡蓝古衫素白纱襟,都是水天一清的洁净装束。看长相都已及弱冠之年,二人却仍垂披下发丝,端坐于石上。
“儒,以孔丘为师,六艺为法,崇尚礼乐与仁义,提倡忠恕,及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主德治,仁政,重视道德伦理之育和人的自身修养。以礼治国,以德服人,呼吁复周礼。儒家以为,重教化、轻刑罚是国家安定、百姓子民富裕的必由之路。对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应进行教化,使举国上下都成为道德高尚之人。”
玄衣先生闭目念喃,黑白交间的须发随风徐徐浮动。
“你二人有何见?”
“弟子以为,儒术之柔,是以民之水载君之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富户善民来维持水的平静,进而扶舟稳行,方是长远。”淡蓝古衫的男子沉静道来。
“仪儿。”先生仍闭目不视。
“弟子以为,师弟方才所言,是以水平静无波而持君舟之稳。然,仁不得用于全天下之人。过柔,则好欺。法家之治虽说严苛,却以渠岸堤坝堵水拦风,无风则不起浪,用雷霆手段肃整风纪以稳固家,人不敢异心,军不敢懈怠,方能强国。”张仪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
鬼谷子身后门框边的青纱帘被一只手撩开了,方才溪涧里的红衣女子双手端着木盘走到鬼谷子身侧规矩地坐下,用手轻轻托出盘中的粗陶茶盏,茶盏陶色偏深看不清茶色,面上浮着三朵新采的白菊,却显得清淡雅致。
鬼谷子仍未睁眼,却准确无误地从女子手中持起茶盏:“蔺子。”
蔺豳方要起身,闻声又坐下低头听问。
“诸子百家贤臣谋士举出无数,然乱世多年仍无新主一统,你可知为何?”鬼谷子说着浅饮了一口盏中的茶水。
“豳儿以为,各家持己见,欲以自家之术独占朝堂。儒术待民虽柔欲感化民心,诣在服民。然而现实是,有人愿服,亦有人如恶苗得雨露滋长,人心既贪,柔不可尽施。法以严规束人,是谓俘民。正其行,安其心,则即便有人想要不从,也不敢不从。儒虽仁却纵贪,法虽严却积人怨,故国应先用法筑基,法后再儒,法仁同行,法在其行而仁在其心。”蔺豳浅笑,低头轻声回答,笑得委婉温和。
“善。”
鬼谷子说着缓缓睁开双目,对阶下张仪苏秦二人道:“蔺子言先法而后儒,行儒而不废法,你二人可知因何而异?”
“豳儿方才言,人性贪。”苏秦抬头望着鬼谷子。
“匪。”鬼谷子轻轻摇头,“蔺子方才言,‘现实’二字。人性之初,本非善非恶,亦正亦邪。然人心随事而变,事随诸事而迁,因而世上没有绝对的正邪,须应其现状而施治。国将成,人心乱,需要用法固根基,稳民心,惩内乱,使国内无人再敢有异心;国成后,施仁道,以德服人,以心收心,来获取臣民的忠诚。‘现实’二字,蔺子比你二人见解明了。今日到此,散了吧。”
“弟子告退。”张仪苏秦拜身退下,蔺豳也收起木盘站起来。
“豳儿告退。”
山间。
蔺豳走在前面,张仪和苏秦两个人笨手笨脚提着衣角和广袖从后面追上来。
“豳儿!豳儿!”张仪招着手冲蔺豳喊到,几个大步跑了上去,“豳儿你别走那么快啊。”
“是啊豳儿,你这出去买趟东西,一走就是十几天,回来了也不和我们多说两句话。”苏秦也跟上来走在蔺豳另一侧。
“你们两个又想干嘛?”
蔺豳挽着篮子大步走在前面,头也没回一下。
“这……这之前托你那事……”
张仪把两手往袖里兜了兜,挤出一副极其“亲切”的笑容,阴险里又带着那么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
“行了你俩!”
蔺豳说着把篮子上的白布一掀,掏出两个陶罐,都用红泥封了口,甩手向后一扔,张仪苏秦手忙脚乱抓了一圈才接住。
“殷家的藏酿,我花了两天才弄到的,省着点喝。”
苏秦把鼻子凑在泥封和罐口的衔接处闻了一下,微微一眉摇了摇头:“果然还是没你的梅花酿香。”
“那是当然,就他们一家小酒馆,能比得过我们豳儿的手艺?”张仪说着又讨好般向蔺豳投去请求的目光,“豳儿……”
“没门。”
还没等他说完蔺豳就一口否决,提着篮子加快了脚步。而张苏二人在身后一阵嘀咕,两人互相推搡怨了一阵,又慌忙跟上去。
很快走到了溪岸边。这里是下游,而且快到午时,日头逐渐高升,晨间的雾气散尽,所有的事物都清晰了然,幽幽的谷里也灌进了明媚的气息。这里溪道渐宽,水也慢慢深了,要到对面只有踩溪里几块露出水的岩石才行。溪岸边,一群野鸟鸷鹰,还有只小狐狸争打着在抢什么——鸟兽争的除了食物也不会有其他东西。
“不过豳儿,我一直想不通,师父通天彻地无所不能,你为何不拜他为师?”张仪忽地想起来又问到。
“这个我也不解。豳儿,以你的天资定可……”
“没什么理由。”
蔺豳回答得干脆,仍头也不回往前走,张仪正准备跟上去,却猛地刹了一脚,背后的苏秦没反应过来直接撞到了他身上。
“师兄你……”苏秦刚想问张仪,却也愣住了——不是惊讶,不是恐惧,单纯的愣而已。
“这次……是不是玩儿得有点过了?”
张仪愣愣看着溪岸边的那被鸟兽围着的东西,脸上有些嫌弃,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
“……太狠了……”苏秦用袖口掩了掩鼻。
溪边那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残破得爹娘都认不出来的尸体——头少了半边,脑浆掉出来,被鸷鹰刁啄着。脸被啃得稀烂,衣服也残破不堪,下半身还浸在水里,围了一大片小鱼不停蚕食着,惨不忍睹。
蔺豳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正打算踏石头过溪,却又停住了脚步。
“小弋”
蔺豳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冲着尸体边的鸟群怒斥了一声,立刻从鸟群中飞起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飞到她面前落在地上。
“谁让你去那儿吃东西的!也不嫌脏!”
“嘎——”那只叫小弋的乌鸦叫了一声,头垂着,像是委屈认错一样。
“回去好好反省!”
“嘎——”乌翛拍了拍翅膀,又飞了起来,回鬼谷里去了。
云梦山峰峦众多,山谷沟壑也数之不尽,有密林,有草坡,有峭壁悬崖,也有暗潭盘溪。这里千百年来几乎无人造访,偶尔一两个进山,多半还未走入深处就被野兽叼食了,要么就是兜兜转转迷了路,活活饿死在山里。王诩当年入山,是第一个安稳隐居下来的人,还熟悉了山中的各个谷渊。
这条溪的名字叫渊溪,渊溪鬼谷,孤魂长怨。
小弋飞去,蔺豳接着朝前走,张仪和苏秦见状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去。
“妹,妹妹啊,你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苏秦吞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问到。
“是啊,上次是让小桀给活撕了,上上次是打到悬崖下去了,还有去年那次是扔山里饿死了,这次又是喂肉鳖,你就不能给人个痛快吗?”张仪兜着两袖悻悻地走在一旁,时不时瞥蔺豳一眼。
“凭什么?死就死我还要考虑他们的感受?”
“所以,这次这个人得罪你什么了?”张仪一副习以为常样子。
“他说女子见识鄙陋。”蔺豳丢下一句几个快步走下坡去。
苏秦张仪站在原地愣了一阵,转过头相互对望:“活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