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喻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觉醒来竟在美人臂弯中,细看绿鬟黛眉,面似梨花,肌如酥雪,不是那心心念念的迎儿又是谁,只是淡着残妆鬓发垂蓬另是一番美景,时天已大亮。仔细回忆昨日发生了什么,才隐隐有些许印象。
记得昨日与和尚于坊间各处打听,听闻那富商做的布匹丝绸生意,祖辈皆是胡人,至此已有数十代,起了个汉名曰曹应莱,在家中排第十二,人们就叫其曹十二郎。载玄前脚刚走,这边那留一撮公羊胡的曹姓富商后脚便至,听假母说有人莫名其妙要宴请自己,满腹狐疑向堂内窥探,堂内众人皆不认识,正犹豫要不要进去,被身后一人拍了自己一下给惊到,一回头只觉一股异香扑鼻,见是一笑意盈盈的和尚。“这位莫不是曹郎?今日有缘你我交一朋友在此设宴,快随我上席吧。”曹姓富商只好跟和尚一同进大堂,见堂内设一高足石案,旁边两侧坐榻上一共一十二人,虽不认识但皆是熟面孔,唯席正中坐榻上一翩翩公子,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气韵,这张脸从未曾见过。其实也无怪他见过石喻行身旁之人,那些皆是和尚临时从巷中找来的老嫖客,那些人大多是一听说有一高中进士的公子设宴席,就纷纷跑来蹭吃蹭喝的,也有不少是肚子里有些经纶的想来切磋文采的,平日里与曹富商有几面之缘也不足为奇。
石喻行见和尚带人过来,那人并未想象中胡人的深目高鼻,一张脸几乎和汉人无异,身后跟着一年轻男**婢倒是有一双湛蓝的大眼。石喻行向前行一礼,“来者想必是陈二郎?请入席。”旁边一群人中凑上来的几个阿谀奉承之人正称赞石喻行年纪轻轻变高中进士文采飞扬,甚至有几个当年见过坐在马上的探花郎石喻行,将之夸得更是千奇百怪,听得陈氏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位进士扯上关系。唐代科举中进士后也是从九品官员做起,离能管到曹应莱自己头上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虽并无过多忌惮,但还是不愿轻易冒犯这位公子。
直至众人皆入席坐好开宴饮食,进来一女子香培玉琢俏丽明艳不可方物,正是迎儿,登时心下一片雪亮,默不作声暗暗察言观色。席上又有几人奉承道只有这等佳人才配得上这般才子。和尚阴阳怪气地说:“只是今日这才子配不得佳人。”众人皆问为何。“自然是有人提前将佳人春宵买走。”说罢眼斜瞟了一眼曹,曹仍不做声。众人也猜中了十之八九,但一方面食人嘴短,另一方面也都想看出好戏,皆配合道“不知是谁这般煞风景。”“一个良才一个美玉,怎得偏就有人不解风情。”
石喻行趁式展开攻势,转向曹行大礼道:“曹公,仆有一不情之请。当日求元之时仆未至,故今欲重金返购其元,您看如何。”曹康正坐,慢条斯理地用洛下正音对答:“鄙人素来轻女色重情义,今石郎设席款待承蒙厚爱,石郎即有令必当尽力而为,吾以三百金获其元,若汝三倍返于吾便可予汝,如何?”众人一听纷纷汗颜,议论纷纷都说这昭武九姓善于经商,这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挣得足足六百金。话说这昭武九姓,于南北朝之时本世居在祁连山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枝庶分王,为康国、安国、曹国、石国、米国、史国、何国、火寻国与戊地国,太宗时东突厥颉利可汗降唐,原突厥中昭武九姓部落随之入塞,以国为姓融入大唐,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善经商,后玄宗安史之乱时安禄山、史思明等皆为这昭武九姓之人。
见石喻行面露难色,众人中有人劝石喻行:“石郎,纵使白璧微瑕又何须在意,若你真心喜欢,明日取钱为之赎身便可,何必自寻烦恼。”和尚也点头称是。唐人于女孩初夜这等事不太在意,究其原因除去古人本就不太在意之外,高宗、玄宗这两位先帝也是占了一定成分,更何况在历经安史之乱等劫难后人口骤减,对于这等事情更不可能过于在意。如今石喻行欲为一风尘女子之所谓贞洁一掷千金,令众人不解。
石喻行静静答曰:“吾欲娶之为妻。”一语惊四座,众皆惊道:“郎君可是失心疯了。”若说唐人在这平康坊遇到喜欢的姑娘为其赎身将其留在自己身边作妾作婢的大有人在,可是娶之为妻,就意味着平起平坐,意味着举案齐眉,意味着为自己增添无尽的责任,意味着赋予一个风尘女子与自己平齐的权力,更意味着将来要面对来自各处的风言风语。若依唐律“良贱不得为婚”这本就是犯忌,按律处置,石喻行本人要被官府抓去做两年苦役,且违令者迎儿也将被贬回婢籍,这般狂人行径终将徒劳无功。只听见石喻行冷静而毅然地说道:“迎儿并未列入乐籍,吾也并未婚娶。”众人已经无语,石喻行一个仪表堂堂二十多岁的进士本应在守选期间便攀上高枝娶到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可如今竟还未婚娶让人匪夷所思。如今又可谓自断前程要娶一个连户籍都没有的私伎,已是犯了数不清的禁忌。
众人见石喻行不停劝说,便只好由着他。私下里有人窃窃私语:“只能说这石喻行人如其名,是个如同顽石一般行径的十足的怪胎,前所未闻,前所未见。”“不是功能障碍也不是有断袖之癖,恐怕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其实他们当然不知,在石喻行十三岁时,一老道于家中做客卜一谶语,说石家这位公子之妻将是位母仪天下的皇后,石家举家大惊,当即封锁消息让那老道闭嘴滚远,同时开启家族紧急会议。石文远和石文焘两个老爷子还在下棋,文远老爷子被抱吃了一大片子,正焦头烂额之际听闻石母气喘吁吁地报来消息,当即就将棋盘掀了,急忙跑来,后面文焘老爷子骂骂咧咧地跟过来,石家十几个老者长辈齐聚一堂琢磨起来。一个说:“若是说喻行儿妻子是皇后,那咱家这位不就成皇帝了?”另一个说“难不成将来竹儿会娶一公主?”“要那样也应该是驸马怎么会做到皇帝?”十几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寻思来寻思去也没讨论出一个什么结果,连这消息到底是好是坏都没辩得清楚。自此石家行事更是万分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找到借口滋生事端。故石家也没敢轻易让这位石公子婚娶。后石喻行前往长安考试,石家借机迁往长安,一方面为掩人耳目避人口舌,另一方面为方便石家接近皇氏宗亲名门贵族。仅留石家大公子石松和二公子石柳留在当地旧宅,迎来送往自家各路商队,处理生意上的往来。石喻行由于被其他进士孤立无甚乐趣,在长安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自己新家常安坊一代,而非留宿进士们的崇仁坊,平日里也以逛西市为多。距平康坊也较远,也就没什么机会来此走马章台风流香艳一番,自然也就错过了那上百人争相竞拍,求迎儿元之日。
说回席上,这边众人合榻而坐,临近的几人皆议论纷纷,和尚笑曰:“石兄,我这才知你为何居于这长安数年却无几个良友,想不到仁兄你是这等逆天下之大不韪的狂人,好好好,甚合我意。曹十二郎,不若随我二人赌一局如何?”
曹问怎么个赌法。石喻行也看向和尚,和尚摇头晃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正好各位皆已食毕,那咱们今日便赌饮酒。赌酒量,若是石郎醉了,那便输给你一千金罢了。但若是你醉了,那你便要将你求得迎儿之元让与石郎。你意下如何?”
曹说:“若鄙人输了,那便只当做个顺水人情,交二位好友。只是吾素以酒量闻名,到时君可莫道吾欺汝二人,更作没钱状打浑耍赖。”让奴仆去坛中呈酒。和尚道:“且慢,这花都知家自家酿的虽不差,但今日比酒,自然是要各位品这上等美酒,不如就用咱京师佳酿郎官清。且单比酒也太过无趣,今日在座皆为朋友,不如令迎儿姑娘做一席纠各位一同开怀畅饮,岂不美哉。”众人皆喜拍手道好。石喻行眉头微皱但还是令女婢为列宾各换上一坛虾蟆酒郎官清。和尚喜滋滋地打开封盖,一股杂粮的香味飘溢而出,舀出一碗来,见酒色有若琥珀般澄黄清亮,浓稠地微微晃动着,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和自己平时在寻常酒家饮的浊酒绿酒大有不同,由衷叹到:“真是美酒。无怪白香山说世间好物黄醅酒。”自顾自地长长呷了一口,先是被一股浓甜裹住味蕾含在口中旧旧才肯下咽,待回甘之时觉得唇齿留香飘飘欲仙,情不自禁地砸着嘴。旁人皆投去不屑的眼光。
迎儿上前作律录事,众人本欲选石喻行作明府,但担心另一边曹应莱颇多微词,便让另一位声名卓著的大才子作这明府,此人姓马名戴字虞臣。又令和尚作觥律事,负责穿梭席间罚酒倒酒,和尚不情愿地喝完自己的那碗酒,出列拿酒纠用的物件,为一筹一纛。站在迎儿后面给迎儿使眼色,说什么姑娘不知哪里修来的好福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堆调侃之词。惹得迎儿偷偷看向石喻行的脸上一阵晕红。马明府击掌令下,摇一骰子定下顺序,行酒令这便开始了。
迎儿说:“在座各位皆是人中翘楚,论文采,经学、商学、诗词、赌技各有所长,若单论任何一门难免会偏袒一方,惹另一方多嘴多舌,今日便不行雅令,取个公平些的法子。”迎儿回首,接过后面女婢拿来的一蜡烛状圆筒形银器,细看形状乃是一龟驮着一柱燃着的蜡烛。席上众人中有几个胡人还有几个少年是长安游侠来蹭酒菜的,正担心行雅令时轮到自己作诗到时闹得灰头土脸贻笑大方,看到这物件纷纷拍手称好。迎儿将银链从盖钮上解下,打开筒盖,里面列着整整五十根酒令银筹。和尚也哈哈大笑拍手称好“今日就让孔老夫子来判个高下。”在座的大多都是老嫖客,酒筹这等玩具都自是得心应手,石喻行家中设席也用过此等物件,纷纷应允。
迎儿先自饮一杯令酒,抽出一根令筹来,上刻以鎏金楷书令辞。朗声念到:“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前面是取自论语的只言片语,后面则是以对应句子制定的规则,其实颇有断章取义的意思,但毕竟只是一酒筹,本为娱乐众人服务也就不必过多深究。抽到此筹众人一片哗然“方才这里谁说自己以酒量闻名的?”“曹兄好运气,可中了头彩。”,和尚也一脸坏笑地端着酒杯朝着曹应莱走去“想必是曹兄才敢这等夸口罢”,马明府也点头称确有此说,曹只好被和尚灌下四大杯,一杯一杯饮下众时人皆大声为之数着。喝完酒后,曹便成为下一个抽筹者,抽出一筹大喜:“出门如见大宾。劝主人五分。”石喻行便被和尚灌了大半杯后抽一筹出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席上各位欢笑中各饮一杯,马明府摇骰子定下一个抽筹者。“学而不及,犹恐失之。自饮七分。倒楣,倒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劝十分。和尚,为我们曹兄倒一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官上高处十分。明府兄,有礼了。”“唯酒无量不及乱。大户十分。哎哎,在座谁是大户啊。”
胜选移银烛,邀欢举玉觞。
炉烟凝麝气,酒色注鹅黄。
一时间觥筹交错,摇晃筒中银筹哗啦声,酒具互碰叮当声,席上众人舞蹈声,劝酒声,倒酒声,大笑喧哗声不绝于耳,乐师在旁伴奏,迎儿婢女在旁伴胡旋舞,众人玩得开心了也在席上作拍打舞,后席上众人又踏歌而舞热闹非凡。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身旁多了十二三坛空空见底的酒坛子,各自皆是微醺状态,席上也是一片狼藉,随处可见吃剩的葡萄柿子李子、残留的糕点、吃完葱醋鸡羊枝杖后剩的一堆骨头等等。石喻行本来酒量就一般,此时眼白都微微红肿,仅靠残存的理智强撑着不让自己一头栽倒在席上。曹应莱被灌得最多,一手扶案上撑着站起,朝石喻行一拱手舌头打结般说道:“今日……承蒙盛宴,比酒量我……自愧不如。鄙人……愿赌服输。”朝身后奴婢摆摆手,那小孩跑上来扶着曹进去休息。曹一进去,石喻行便再也撑不下去,脑袋沉沉砸在案几之上就此睡去。
石喻行的记忆到此便戛然而止。偷偷看向那边还在睡梦中吹气胜兰的迎儿,目光在眉梢与唇瓣间打转,再也不敢再向下看,仅此就只觉心潮澎湃怎么也看不够了。迎儿虽闭着双眼但仿佛也察觉到了石的目光,面色泛起微红。
话说回酒席上,这边和尚本就没想到石喻行能赢,于是也就故意没有喝醉,就等着最后曹也昏昏沉沉之际来个偷梁换柱使计将二人调换,自己去拿着香囊找曹应莱问些机密,一来可断曹报复之心。二来还可以趁机对曹进行敲诈勒索赚些金帛。结果这边姓曹的竟自己先认输了,和尚也是一愣,小小地思虑一会儿,发现只是省掉了偷梁换柱的功夫,依旧改变不了自己可以敲他一笔的事实。便让迎儿送石喻行回房休息,自己偷偷摸过去跟着前面二人,伺机而动。席上众人也尽皆散去,只剩几个伙计在收拾残局,迎儿和两个婢女也将醉到不省人事的石喻行带回自己房间为其更衣换洗,一晚相安无事。
另一边,奴婢将曹应莱送入刚刚订好的一室内,为其整理床铺更衣后便从屋内出来找寻茅房方便。正巧遇到和尚,和尚装醉上前勾搭,那小厮急于如厕,挣脱欲跑,被和尚打个踉跄一把抓住:“死狗奴岂敢摔我?”那小厮开口欲辩,还未出声就被径直举起扔出一人高的坊墙之外。坊外正巧有骑兵巡逻,闻声赶来,拉扯弓弦发出呼呼鸣音,那奴婢慌忙乱动被一箭射穿脚面钉在地上血流不止,一时间那奴婢吓得屎尿横流,但还是咬紧牙关忍住疼痛不高喊出来,趴在地上剧烈抽搐着说着冤枉,那夜巡官不由分说将其拎起押走了。
为防止夜间有人摸黑进宫行刺,自秦汉以来宵禁便极为严格,至唐更盛,夜间有左右十六金吾卫将士、大将军以及金吾卫将军下属的左右翊府中郎将、折冲府都尉、果毅都尉等将领及下属兵士负责进驻各城门坊角的武侯铺进行值守与各街道夜禁巡查,左右巡使进行督查,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各管理人员与各坊坊主配合辅助,还有十二卫将军与下属士兵镇守皇城各大门入口,如果说白天的长安是各国籍各民族各宗教的纷杂的大融合,夜晚的长安便是齐整的、法度的、划一的神圣禁地,违反宵禁而被夜禁巡查者抓住失手打死射死者不计其数。
按律令这奴婢被押走少说也要挨二十板子待清晨才能放回。和尚拍拍手上的泥尘对自己充分的作案时间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