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曹应莱躺在被褥上正欲休息,听闻一人推门而入,原以为是自己今日带出门来的新买的小厮也就没有在意,待来人愈走愈快察觉不对,扭头一看登时惊出一身汗来。竟是宴席上那宽袍大脑的和尚!右手还掂着一个圆球状的香囊不知又作什么妖!当即采取防备姿势问:“怎么是你?”和尚也吓一跳,随机应变指着曹骂道:“此獠果然未醉,说!为何装醉,又有何图谋!”曹一听原来是来质问自己,放松了一些道:“你这贼秃,管我装醉为何。我若是不装醉,就凭你那石兄微薄酒量,怎可能赢得了我。今日我心情好,又难得见个长得标致的有情郎儿便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怎的,这也轮得到你这秃奴来问一问?”
和尚不依不饶:“我可不信你这啖狗屎的市井奴会安这般好心。且让我用这法宝测测你到底是何居心。”
曹应莱只觉又是生气又是莫名其妙:“那人好歹也是一进士,我今日卖他一人情,将来于我自是也有裨益。这生意本就不亏,怎奈这你这秃驴不信!”
和尚青筋暴起二话不说举着香囊欺身压将过来,将面色如血气喘吁吁的曹死死压在吱呀乱晃的老床上,左手撑着床,右手握紧香囊杵在曹的脸上。正开口欲问,突然间被曹挣出反手一巴掌拍倒摔下床去,香囊也被磕一下子母扣旋开。和尚没有留意甩手继续压上,顷刻间香囊中香料香尘尽数泼洒而出,曹本能般挥举起手中被褥一挡,将瀑布般的香料香灰分为上下两部分,这上半部分未能挡住的香尘劈头盖脸地灌在自己的眼上鼻中口中耳中,而下半部分香料也尽数被弹回和尚脸上,屋内烟雾弥漫令人窒息。二人重重地咳了几声后皆昏晕过去不省人事。门外经过的路人听见里面动静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的玩法也不好意思去看,还帮忙将虚掩的门合严实了。
直到秘书省下太史局的授时司的漏刻定至五更二点,随后漏刻契至承天门,承天门击晨鼓,三波鼓声依次将皇城门、宫城门及左右延明、乾化门、宫殿门缓缓敲开,三百声长鸣一波又一波地响遍整个长安各个角落,诸街皆奏鼓,坊市门皆启,熙熙攘攘的小贩扛着推着牵着自己的货物铺张开来在东市中叫卖,来往车马行人涌入街道喧嚣嘈杂人声鼎沸,长安人民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和尚醒来时只见自己睡在地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裹了一层精致的大食红毾,屋内早就不见曹应莱的踪影。出门后正看见石家数十个奴仆正搬着成箱的东西往假母那里送,一边送一边报备:“黄金二百两、蜀锦一百匹、铜钱六百贯、绢六百匹、栗特玛瑙杯一盏。”这份大手笔着实吓了和尚一跳,看那边假母的脸色明显是因为迎儿刚刚将石喻行大骂一顿,见到这份礼金才微微缓和些:“这还差不多,我这儿一共四个丫头,莱儿被豪家聘走一去不回,本就指望这永儿、迎儿、桂儿过活,结果这迎儿又教你要了去,你可叫我如何活。不过现在念在你精诚所至,也罢,往后可要对我们迎儿好,你可听到?”石喻行答曰:“我愿娶之为妻。”
假母愣住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才缓回来,仔细端详石喻行一番,又看看迎儿,又再看了石喻行一会儿,笑道:“老奴活这么大岁数今日才听说有这等奇事。我看你也忒年少无知,也没人让你娶她,只要对她好莫教你的正妻欺负了她便罢了。”石喻行不解,假母奇道:“迎儿啊,你哪里找来的这般郎君,长得倒是好看,举止谈吐我也甚中意,还有两个小钱,可惜这千般好万般好,脑子不太好。”转头数落石喻行说:“你可知男女婚娶要三个条件,这一是门当户对,二是父母之命,这三是媒妁之言。你们一来门不当户不对,二来你父母怎会同意,三来又没有媒人来做证人。你,如何娶她?”
见石竹沉默不言,和尚正欲凑上前打声招呼,结果听见身后传来嗤嗤的笑声。回头一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正对着自己的光头嬉笑着指指点点,一见和尚转身便瞬时屏住笑意装作没事的样子,和尚感觉莫名其妙回头摸了一下,感觉到一股墨香,大叫不好,教那憨胡狗算计了。迎儿和石喻行也看了眼和尚后脑勺也忍俊不禁,只见那和尚后脑勺被人用墨画了个钱眼上写开元通宝,配合上和尚的光头还当真是巧夺天工地像外圆内方的一个铜钱。
和尚顶着他那铜钱脑袋一边叫人不许笑一边四处找水洗头,另一边石竹和迎儿遇到刚将自己奴仆领出的曹应莱,石喻行上前打声招呼问曹应莱:“曹兄怎么这般急着回去?”
曹摆摆手道:“家有悍妻,不敢多留啊,石兄,可要帮我好生骂那秃狗一顿。”携那一瘸一拐的家奴扬长而去。
二人往回走着,正遇见许多流亡逃难的姑娘被带到平康坊被剥得赤身裸体排成一排供假母们挑选,不少富家弟子们也纷纷驻足观赏挑选,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冲着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品评品质之余谈笑风生。看到此景石喻行牵着迎儿的手不觉中握得更紧了些。
此时迎儿已是自由身,石喻行问迎儿可有未带出来的什么东西。迎儿笑道:“我还未曾接几个客人,财物什么的自是没有,只是有几身旧衣服和莱儿姐姐留予我的一些钗镯首饰罢了,你且等我收拾下便随你走。”石喻行应了便在门外等候。
那边和尚洗净了头上曹应莱的手笔,跑来和石喻行商量。本来依和尚的意思,这平康坊今晚便会出现百年难遇的情景,即数百人浩浩荡荡开到妓院来迎娶一姑娘,假母便做婆家,各种规矩照常。石喻行白了一眼,想都没想便否决了这个提议:“得亏万年县的计帐还存有迎儿是良人的户籍,要你如此这般作妖,反而巴不得人家知道迎儿出身。”
迎儿本是朝中一崔姓官员与当垆胡姬相恋而诞下的私生女,先是和骑兵母被那官员于长安另设一偏房安置,后被抚养长大,官员不仅想尽办法将其列入户籍,还在闲暇之时教其读书写字琴棋书画,但终究纸难藏火被官员正妻知晓其金屋藏娇事迹便带着三十来个家仆在母女二人所在偏房大闹一通,后迎儿又辗转被卖至平康坊由假母相授舞蹈席纠等艺伎之能。唐朝民风较为朴实,不似后世会虚构身世作为“人设”来达到“包装”目的,以此来提高身价用于揽钱,常令人不齿,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和尚和石喻行俩人商量了半柱香的功夫,本决定先拜访下迎儿生父,结果计划被迎儿听到,迎儿本是坚决不从。二人举以利弊,这才勉强答应。
那崔姓官员的住所并不难打听,见到自己的女儿,登时老泪横流。捶胸顿足,抱着迎儿大哭,又听石竹说明了来意,顿时喜笑颜开。迎儿也泪流满面呜咽道:“我不愿再见到……那个女人。”那人应道:“好好好,不见,决不见……”
于是,一位高中进士的翩翩公子前来迎娶温雅秀丽的官员之女,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不明真相的石家老一辈们在厅堂中欢天喜地为将入门的媳妇搭起靑庐,官员不仅找到了失散的闺女还为之结了一门亲事正乐呵呵地前去聘请媒人,正妻张氏则被官员支走回洛阳省亲数月,众人其乐融融张灯结彩以待好事将近准备六礼。
媒人携礼前来,说:“崔公有惠,赐妻石某,石某有先人之礼,使吾请纳彩。”崔姓官员答道:“某之子蠢愚,又不能教,足下命之,某不敢辞。”官员着正式礼服,请媒人入席,相对行礼,媒人曰:“敢纳彩。”官员便收下纳彩的一只大雁、一块九子墨、一包五色丝、一簇蒲、一簇苇,此为六礼之纳彩。
媒人问名:“仆既受命,将加之卜,敢请女为谁氏?”官员答:“足下有命。且以礼而择,某不敢辞,曰迎儿。”将女儿生辰八字写于庚帖,请媒人拿去卜吉合八字,再收一大雁。这便行过六礼之问名。
占卜过后,媒人前来告曰:“崔公有赐,命石某加之于卜,卜曰吉,使吾也敢告。”官员答:“某之子不教,唯恐不堪,既有吉,我兼在,不敢辞。”再收一大雁,这才定下婚事。此为六礼之纳吉。
石家便以五彩线缠缚一杨木盒,内为礼书,礼书罗列纳征的物品及数量,封面写着通婚书,交于石家两位才貌兼备的儿郎送来,两位便是函使和副函使。两位策马前行,此马名为押函骏马,也为彩礼之一部分,身后伴着彩礼行队抬着放置杨木礼函的轿子,而后众人更是抬着大批铜钱、丝绸锦帛、猪羊牲畜、米面油盐、山珍野味、水果点心、奶酪美酒、酱醋葱姜、家仆奴婢、青釉瓷器、锅碗瓢盆……财物布匹、居家用品,各式各样,一应俱全。送至崔姓官员家中后函使宣读礼书:“第三男年过弱冠,未有婚媾。承贤第三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敢以礼请。且兑若不遣,贮听嘉命。”请女方家佣人清点,官员再备好回礼及答婚礼函:“第三女年方二八,未闲礼则。承贤第三男未有伉俪,顾存姻好,愿托高援。谨因媒人,敢不敬从。”遣人送至石家,且答谢行队之人,这便是六礼之纳征。至此,迎儿已是石家之人。
媒人再携一雁前来定下良辰吉日。此为六礼之请期。
不知不觉中已是说了这么多,戏台上的尼姑擦了一把汗说道:“随后便是这六礼之中的亲迎。”没想到台下却早已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