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每日报纸上的讣告和收听清羽(清羽是一个从医者)从医院带回来的新闻报道是他的习惯,渐渐地,那些相识五十多年六十多年的人陆续唱词与世的消息已经不再让他感到惊讶了。“他们都走了,”他对米莱叔叔说,“现在剩下的没有几个人了。还健在的也不全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人,我都已经释怀了,毕竟他们之中有些人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
米莱叔叔是他很好的朋友,虽然不是结识最久的那一个,之所以成为叔叔是因为米莱一直比他大二十岁左右。米莱叔叔一直是他人生的向导,像一盏前行路上的明灯。他曾经一度认为上帝是存在的,从而派米莱叔叔出现在他的人生里,米莱叔叔永远懂的他的想法,永远能触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米莱叔叔甚至像是拥有他的整个人生剧本,而他像个演员一样做出相应的神情和动作就好。
晚上他和米莱叔叔在书房又交谈甚欢,直到妻子来催他睡觉才意识已然是十点了,洗漱之后就和妻子回卧室睡觉了。那天晚上入睡前,他告诉自己要早醒,因为他约好了米莱叔叔去看望一个故人。当然,他也确实在黎明前就醒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吃了些简单的早餐,喝了杯咖啡。咖啡这个东西他身边的人都喝不惯,只有他能像品味佳酿一般。
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米莱叔叔还没有出现,他便一个人借着熹微的晨光穿过院子,花园里白色的百合花和黄色的郁金香已经含苞待放了,像是早起来汲取这份难得清新与柔和,在他记忆里那是妻子和他一起种下的,因为喜欢百合与郁金香。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远,相去二三里而已。大约十来分钟他就到了能望到陵园的地方,宽敞的油路上他的身影仿佛都与之相溶。以前所有的人墓地都会被安置在他们的亲人们认为风水好的地方,后来政府出台了相关政策在每个地方建造了陵园,也算是对这些离开的人们的一种管理与统治。
在陵园他迎来了第一线曙光,他来到辛楣的墓前,掏出那个装了大半瓶水的酒瓶,一些带给辛楣的吃的以及他赶夜做的纸钱,山林需要防火并不允许烧纸钱,他只能把这些东西摆好就这样,然后帮辛楣清理清理附近的杂草,用手抚摸抚摸面前的泥土,直到他认为那一块已经变得干净了。他觉得那至少是辛楣的家,将来他说不定会和这个老朋友同住一个院子,应该帮辛楣清理一下。
辛楣全名叫冯辛楣,是他中学时最好的朋友。他觉得自己对于那些去世的消息已经无感了,然而当他听到辛楣的死讯时,他还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六十多岁的他在辛楣的灵堂坐了一整夜,像个小孩子一样落泪,只是没有出声。
“我猜你会说他是你最好的兄弟之一”。
这个突兀的声音把风烛残年的他吓了一跳,他斜着眼瞥了一下,发现米莱叔叔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墓地前坐了多久。
“那当然,他永远是愿意陪我喝一杯的人。中学的时候在那个小县城里,晚上回家的时候遇到了劫钱的,他为了两个苹果竟然和对面打了起来,可对方人太多了,把我们一起揍了一顿,然后拿着苹果走了。后来辛楣还嘿嘿的对我笑,说幸好保住了衣服内兜的生活费,这招叫做转移注意力”,他向米莱叔叔回道。
“是啊,辛楣真是个小机灵鬼。来喝点酒吧,我们老哥三个很久没有聚一聚了。辛楣啊,老哥可是很想念你的啊”,说着米莱叔叔将带的干红和预调酒掺了一杯倒在辛楣的墓前(这是祭奠土葬常见的方式)。
“其实医生让我少喝点酒,最好不要喝”他拿起另一杯酒,盯着他说道。
“你小子可得了吧,哎不对,应该叫你老杨了,毕竟我不再是那个大你二十岁的叔叔了,你现在像我一样都是七十岁”米莱叔叔哈哈笑道。
“是啊,都老了,米莱叔叔都变成老米莱了,我还是习惯叫米莱叔叔,上帝啊,你可真是明智,送给我这么好的礼物”,他向天举了举杯。
“哼哼,我觉得你这样辛楣会嫉妒的,他可就在旁边看着呢。旁边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呢,哦不,是鬼”米莱叔叔说道。
“你以为我还是二十岁之前啊,已经是这个年纪了,还怕什么鬼,说不定鬼还没我年纪大”,他喝了一大口酒。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出游,小红袄的故事”米莱叔叔盯着他说。
他点点头,那是他,米莱和辛楣出游时遇到的一件事情。那时正值大二暑假,他和米莱叔叔,辛楣三人相约穷游,几人骑车出行,一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有一天由于他路上胃疼而未能在天黑之前到达住宿的地方。他记得他们骑了七十多里路,山雾渐起,阴转为黑,当黑浓缩的不行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就地搭起帐篷。辛楣生起了火,他负责做些吃的。吃罢后铺好防潮垫子,将找到的干柴火烧着一头插在旁边的空地上,火苗在黑夜里摇摆,他们的影子像是活了一般。辛楣单独一个帐篷,他和米莱叔叔睡一个,山里的夜湿气很重,所以他倒是喜欢喝米莱叔叔睡一起,至少暖和些。累了一天也不一定立刻就能睡着,他想往常一样睡前回忆回忆白天遇到的景色,正细品着,他听到辛楣的呼吸像是掺杂了一点欲喊不能的声音,他半起身细细听来又什么都没有,于是他也又躺下,很快的就睡着了。
“别压着我的小红袄!别压住它!”梦里有个小孩子的声音说道。
他本能的翻了个身,然后撞到了米莱叔叔,米莱叔叔把他喊了起来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睡觉这样迷糊。他出去帐篷望了望四周,夜还是很静,辛楣也正在睡觉,火堆燃烧的差不多了,他又给加了些柴,回到帐篷继续睡了。
好不容易才再次睡着,正熟睡着他听到耳边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干完活很累的吐口气,紧接着又听见吧唧嘴的声音,像是准备了一份大餐即将享用。他把头向旁边侧了侧,想要躲避那张叹息的嘴,喉咙像是被人捏着说不来那句“谁呀”。
但是他又怕那张嘴的真的说是谁,因为如果不是米莱或者辛楣的话那就有些恐怖了,他记得自己全凭意识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心跳的却是十分快。他仿佛又听见辛楣在睡梦中咬牙,有什么东西在帐篷外跑过,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讲过的“亲身经历”——
父亲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刚刚和母亲相恋,经常在家里活干完后敢去母亲的家里替岳父干活。有一次父亲干完活日头都已经靠近山头了,天黑之前肯定是到不了岳父家里了,可那份刚相恋时的相思之情和小伙子的阳刚促使父亲出发赶往岳父家。父亲家与岳父家隔着一个山头,父亲走到两座山之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伙子的年轻气盛根本不惧任何脏东西,继续向岳父家行进,这是父亲看到前方有个穿着小红袄的女子打着灯笼也在走着山路,父亲虽然不知道女子是何时出现的,也许是父亲之前没注意到。于是父亲便想要和女子同路,借着她的灯笼一同前行,毕竟是山路不太好走,父亲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父亲与那女子的距离明明不多,可是父亲一个小伙子加快脚程竟然追不上,细看之下二者的距离竟然没有丝毫减少,父亲心中对这人的脚力暗暗赞赏,想着这女子肯定是干活的好手,于是小跑着向她追去,就这样大约有十分钟吧,父亲都有些累了,竟然还没能追赶上,父亲心中想到老一辈们常讲的那些事不禁一骇,立即停下不敢再走半步。
父亲看着女子走着走着逐渐远去,直到消失,这时父亲才放心,因为父亲觉得今天由于急着追赶走的路与往常都有些不一样了,想起老一辈常讲的红衣***亲也敢前行,在原地坐着直到第二天天亮。等到天亮的时候父亲被湿气弄醒了,睁眼一看自己竟然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再走几步就下摔到山下去了,若是下去拿必定是没命了。被吓到的父亲起身一路小跑到岳父家,跟岳父讲了夜里遇到的事,然后就昏睡了过去,接下来昏迷了好几天才好。后来父亲就经常告诫他深夜最好不要出去,即便大城市里灯火通明。
他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悬空一般,帐篷也像是被人拽着拉链拉开,忽而他听到米莱叔叔的咬牙声,这使得他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人的世界。他起身望了望帐篷外发现辛楣正在那里挑着火,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两点多。辛楣见他起床便问他有没有遇到梦魇,辛楣说梦里像是有小孩子推他的身体不让他谁。他也说了自己的梦,并劝辛楣要相信科学,说他们都是无神论者。
就这样他和辛楣睡意全无,就坐在火堆前聊了许多。早上不到六点的时候天就全部亮了,他和辛楣起身到附近走走,才发现附近不远处是一片坟地。他指着其中一个问辛楣“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
“这话很难回答,我本是绝不相信那东西的。但是昨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辛楣道。
“真有意思,我觉得如果是马克思或者爱因斯坦到我面前,说不定我还会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呢。”他笑着说。
米莱叔叔也起了,“你两真有意思,跑到坟地里谈鬼。”
辛楣哈哈大笑。
“其实这是个生死离别团聚的好地方,在这里他们的年龄不再增长。不但他们长不大,他们还能等到想见的人,留下的仍是当年的风采,你说是不是?”米莱叔叔道。
“受不了你,这都能扯,以后你要是先走了就在这种地方等我们吧”辛楣对米莱叔叔说道。
那次和辛楣遇到小红袄的事使得他对鬼的认识新了几分,当初辛楣说的话不知道还算不算,现在他和米莱叔叔来看辛楣,辛楣是否还是当年的风采,或者还年轻了些,是那个那二十几岁的数学天才,人见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