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毙命,算得一件自带风波的命案。未过多时,京畿司的人批次赶至,立时查封现场,开始勘验尸身。
执掌京畿司的司监名曰管邑,上月初方才到任,原是彘邑邑人(官名,掌邑的行政长官)。管邑到任后,既不交往京中要员,也不参与商贾时局,似无所喜好,只在府司日日翻牍阅档。
到任不久便发生此等命案,且在天子脚下,个人颜面事小,大周典法却不容藐视,管邑颇为重视,匆匆赶至。
负责刑案的捕役张矛正在事发雅间勘验死者尸身,一众快手将整个乐坊围住,反向站守。再外一圈,众多百姓聚拢围观,议论纷纷。
管邑直入甲一,并未问张矛勘验结果,只四下打量了房间与死者情况,问道:“有无人证?”
司监到任月余,却是首次至现场督案。张矛一怔,未曾想新任司监不问死者身份,不问勘验结果,一下子语顿在喉。
“未,未有人证。”
“大人,死者名为绾青,是名噪京都的花魁。”
张矛悻悻的又挤出一句,管邑俯身打量着尸身,似听非听的“嗯”了一声。
“勘验来看,死因是中毒,死者舌苔之物,还不能确定为何。从酒色判断,似晋地酎酒。乐坊主母供述,死者当时正与疑凶盖堂对饮,疑凶已经逃了。”
管邑起身截话道:“可是司空大人的从子盖堂?”
见张矛不语,管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神色变得忧重起来。
张矛却误以为管邑犯难,紧跟着禀道:“司监放心,已派出一队快手缉拿盖堂!”
管邑岂不知,如若凶者确为盖堂,盖丘毕竟是朝廷大员,不会置典法于不顾,凶案反倒好办了。盖堂虽是逃匿成疑,然而从现场来看,恐是另有他人做了手脚,不过是盖堂不适时宜的撞上了。
细细问询后,管邑再一思索,命道:“立即羁押主母过审,死者尸身送回府司,查封乐坊,此回缉捕,不得张贴文书告示!”
“司监...”
张矛才要追问,管邑拂袖摆手,示意依令行事。
西都一里,高殿矗立之地,为公子笙府邸。
依大周宗法:“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公子笙乃嫡生长子,是为储君,应居王殿之东宫伴驾。然及冠三年,天子尚未加封其太子衔,遂仍居于此。
“公子,少傅求见!”寺(读如侍)人禀道。
原本伏案愁眉的公子笙登时神情一展:“快请!”
“拜见公子!”莒韫将要跪拜,公子笙快步上前,将其扶住,“舅父快起,你我二人,不必行此繁杂礼节。”
“公子,尊卑长幼乃大周数百年礼法,即便只你我二人,也万万不可弃如旁物,如若宵小据此中伤,于朝廷,于公子,俱是损失。”
虽为舅父,公子笙毕竟贵为王室长子,日后储君,莒韫在礼数上并不会随意僭越。
“支刑王入京之事,臣已知悉,也与司徒大人商议了对策。”
“司徒?舅父是说...”
公子笙碍于长序,并不明争王权,但也处处防着公子醴,多礼贤下士,以德示人。
莒韫点头确认,二人心照不宣。
“只要左之初未被公子醴笼去,对朝廷便是好处。”
莒韫望着公子笙,虽未言语,却是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
公子笙提及的公子醴正是王室庶子,其母仲氏,得天子恩宠,受封夫人。
莒韫回过神来,娓娓道来应对之策,言明关键在于:公子笙需主动向天子提议通商开市之选。
入夜,西都三里。
盖府后门响起了急促的扣门声。
家臣老陈料是盖堂,急忙起身披起衣衫,匆匆开一门缝,将其迎入府内,再快速将门闩插上。“少主,快!大人在内堂等您呢!”话语中尽显疼爱。
大兴十一年,盖丘之兄盖玖夫妇殒命,是为嗣子的盖堂被接入府中,盖丘一直将其视作亲生子抚养看待,老陈更是看着盖堂长大。
“叔父,那花魁的死与我无关,毫无干系啊!您要相信我,替我做主啊叔父!”
盖堂扑通跪地,声声颤抖哭诉。对这名少不经事的纨绔子弟来说,显然白天的一幕已令其心惊胆慑。
闻讯花魁案凶者是自家少主,盖府上下万急,难以入寝,直等至此时。
此时盖丘的心里最是难受,京畿司能够推断的案情背后,他何尝不能断出八九。
能够趁夜摸回来,盖堂多半与花魁案无直接牵连,可自己毕竟是朝廷吏员,食朝廷俸禄,不能罔顾典法就此庇护,从而瞒下京畿司。如若盖堂直接逃匿,改头换面,说不定还能踉踉跄跄渡过此关,不过是后半辈子遭受些苦日子罢了。
盖堂见盖丘面露难色,更加慌了心。
“叔父,叔父救我啊!”
“大人,您快说句话吧,少主一定是遭人陷害的!”老陈在一旁急道。
待盖堂一五一十将乐坊所遇之事描述后,盖丘不禁想起当年之事,心如刀绞,起身险些没站住,只“唉”的一声,道:“怪叔父,怪叔父啊!是叔父害了盖家,叔父愧疚!”
老陈不忍,搀扶盖堂落座后背身拭泪,只听得盖丘嘱咐了几句要紧的话,便令他报至京畿司,要捕役入府拿人。
“去了京畿司,就像刚才跟我说的这样,原模原样的说,叔父定会想尽办法救你。刑狱里,你便是委屈几日也要撑住,万不可胡言乱语,给人下了定罪由头!”盖丘正色交待道。
老陈再三哀求,无果,最终还是遵了盖丘的意思。
张矛动作迅捷,半刻钟的功夫便率一队快手到府。
“司空大人,多有得罪,京畿司唯此拜谢!”张矛行礼间,盖堂已被快手枷锁固身。
“司监托下官带话,请大人不必忧心受限,京畿司定会依大周典法办案,不受外界干预,不为悖逆天道之举。”
虽是同朝为官,盖丘与管邑鲜有交集,听到张矛的话,心里稍稍燃起了些希望。
此时,距京都千里的燕国都邑大殿,光照如昼,殿内十余卿士拢聚,正在商榷羌屠入京一事。
“绍公,燕虽天子封地,同为一脉,却被朝廷猜忌,万不可再行犹豫!”
立于姬绍前的劝谏之士名曰虎方伯,人称伯侯。观其上下,一件简袍,一双旧履,虽蓬发半白,却风骨犹存。
大周挥师北境时,姬绍年方二十有四,受令领甲士五千,经缠关,与公子阙所领七千卒合兵厥蔚山。二人率部于左右迅速击杀令支先锋万余,后挥师北上,与郑国公姬仲渊合兵凉城,决战令支主力。战后得赐姬姓,入宗周一脉,受封于燕地。
“伯侯,近日长京可有什么风声?”
姬绍正坐案前,虽未刻意发聩,话一出口却如雷如钟,威严气概不减。
虎方伯意识到适才的谏言有些冒进,缓了缓,道:“朝廷暂无其他要紧风声,天子未置可否,着人先行安顿了支刑王,支刑王也顺应了朝廷,整日在长京闲逛,似乎并不急于得到通商开市之首肯。”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如此看来,伯郇是在打我燕地的主意。”姬绍道。
“大周已现江河日下之疲态,农耕连年大旱,国力大不如前,通商开市可谓利大于弊,而这开市之地,意欲选在燕地啊!”
姬绍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天子并非不置可否,乃欲借他山之石。
“绍公所言极是,无论农耕还是兵甲,燕地均是方国中最为富足者。且一旦通商开市恶变为战事,燕位置要冲,进可抗击北戎,退可收缩至齐鲁,甚至向长京方向退守,乃周全之地。”
“燕地向左,依次有漠城与缠关,二地据天蹔山险,并无经济营生可供开市,北戎如若真有恶心,并不会选择这不讨便宜的二地进击。天子表面没有言明通商开市的态度,实际这就是态度啊,天子内心当已笃定,开市于燕!”虎方伯激昂陈词道。
分析旦出,邑殿顿时陷入沸议。
虎方伯见众人均有附和之意,就势跪请道:“绍公,今燕之赋税连年高于其他方国,一旦开市,国人非但要承担赋税之苦,还要承受战事之患,如若赋税水涨船高,燕国恐将毁于此啊!还望绍公审时立断!”
虎方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便差以死明理。
“请绍公决断,为国人策!”十余卿士相继跪请。
姬绍有治理燕国今日富足之才,便已料到通商开市后要面临的棘手问题。虽三年不朝,毕竟仍属大周宗室,却又不能置国人于不顾,于他而言,当下之情形,实难抉择。
一阵思忖后,正声命道:“伯候,行令!自今日起,北戎支刑王无论何时过我燕地,各关隘均予通行,加以礼节关照。支刑王一旦驶出燕地,着旅贲卫机宜选择,截之,困之。蓟北与蓟西立时部署调防,当周章,不显不露车轨痕迹。”
“愿遵绍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