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司刑牢内,最先审完的是乐坊主母。从审讯结果看,并未发现有价值的信息,张矛只能从盖堂身上寻找线索。
盖堂此刻身着囚服,双手被镣索高吊在刑具上,脚尖勉强能够触地,神情落寞,没有生气,整个人都消去了往日的光彩。
京畿司并未对他施刑,只是这纨绔子弟平日里哪受过此等待遇,才一个时辰,已经近乎崩溃。
翌日,天色将明。
两名狱卒打开了囚门,解开盖堂的镣索,左右相持,将其押至外室。
张矛与文书官正坐于案前,文书官面前是主母的讯词,张矛面前则横置了一把环柄官刀。
“盖堂,遵司监大人吩咐,未对你入刑。现京畿司提审,核查案情,望你能如实还原案发情形,文书官将会一一记录,你可明白?”
张矛神情严肃,依程序开始审讯,盖堂微虚的点了点头。
“你与死者是否有旧?”
盖堂摇头。
“是否是你令主母将死者引至甲一?”
被枷锁固身带走前,盖丘便交待过“原模原样供述”,故盖堂点头肯定。
“案发时,可是你与死者独处?”
盖堂先是点头,再是摇头,道:“我只是仰慕绾青姑娘的舞乐,想借乐坊答谢之机,让主母引来一见,并无其他心思。且绾青进甲一时,下女与侍从俱在,而后才由主母引了出去。”
“死者入甲一后,你是否饮酒?”
张矛又问,盖堂再次否认。
“你二人独处后,你便滴酒未取,作何解释!”
“当时甲一只有你二人,你是否强迫死者?”
张矛起身,拍案怒斥,斥完直勾勾的盯着盖堂,势要将其看穿。
盖堂受惊,面对接连发问,失神闪烁,顿不知如何应对,怔了怔才道:“未曾,未曾强迫!请大人明察!”
讯至此处,张矛与文书官猛觉不妥,各生疑问。
“你可知酒中藏毒?”张矛再问。
盖堂矢口否认道:“绾青姑娘至甲一前,我已饮酒多时,如若酒中藏毒,我早已毙命,可见此酒并无问题。主母等人退出后,绾青姑娘饮了一杯便口鼻流血,其中定有蹊跷啊!”
“盖堂!此案涉及人命,你若不实言听审,有所隐瞒,即便你叔父官至大司空,也不能越过典法为你转圜!”张矛抓起环柄官刀上前厉色道。
此言一出,盖堂的心理底线瞬时崩溃,大呼:“大人明察,明察啊大人!绾青姑娘自己要饮,与我无关,我是冤枉的,叔父知道,叔父可证啊!”
“饮后,饮后她便死了!”
盖堂急辨清白,语无伦次,再想起白天的一幕,已六神全失。
张矛见已无再审下去的必要,便让文书官给盖堂画押,命人将其带回囚房继续关押。
狱卒得令后,再度将盖堂枷锁固身,欲拖回囚房。然挟至半路,盖堂突然极力挣扎,大喊道:“披风,对,黑色披风,甲一还有一人!”
张矛与文书官惊起,示意狱卒将其带回,问道:“何人?”
“只,只见是黑色披风,并未看清容貌。”盖堂定了定神,继续道:“绾青姑娘饮后便瘫倚在几角,我上前搀扶时,见其双目紧盯窗户,回头便瞧见那人立在窗前,我就逃了出来。”
“那人可还有其他特征?”张矛追问道。
盖堂再一细想,答道:“那人抱了一把剑,好像是短剑。”
“你再想想!”文书官道。
“只看到这么多,其他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大人!”
就此审毕,张矛立刻向管邑报禀,“司监,有情况!”
管邑仍在翻牍阅档,见张矛来报,当即将手上的案档置于一旁,急于验证自己的判断,问道:“有何发现?”
“禀司监,结合主母之讯词,盖堂辞听可取,色听未赧,耳听不惑。唯气听大喘,目听显眊,凶者或另有其人,可依讯词追查。”
张矛所报为大周刑诉五听之法,专用于审判,是刑诉官吏判断案情与疑凶真假的最主要依据。盖堂在受审过程中并未五听全失,恰在管邑意料之中。
西都二里,官家驿馆。
羌屠正端着一把环柄刀仔细打量,此刀是大周市面上的常见刀,由其随行的兵士昨日乔装购得。
刀为青铜材质,刀长柄短,柄为环形,故名环柄刀。仔细看来,刀背较厚,刀刃锋利。
羌屠端倪了好一会儿,对身旁的兵士哼笑道:“此刀虽不是大周配发的官刀,但本王却窥得一二。质地硬脆,坚韧不足,砍杀必易折断,我看也只能杀牛宰羊使使罢了,远不及我令支射雕猎狼的臂弩。”
一旁的几名兵士也一齐哈哈哼笑。
“咱们来大周有三四日了吧?”羌屠蹙眉询问。
“是的,支刑王,足足四日了。大周办事磨磨蹭蹭,简直像个娘们儿,毫不爽快。”一兵士怨道。
在羌屠眼中,此行主要目的是窥探大周的国力情况,并不急于得到通商开市首肯。换言之,通商开市只是一个进入大周境内的引子,令大周骑虎难下便是收获,如若大周立时允诺,羌屠反倒觉得不症。
“那就不等了,今日未时,随我去见大周天子!”
兵士听令后,顿显兴奋,心中的怨气消了不少,各自回房准备去了。
卯时未过,王公卿士均已候于舆兴殿外的应门。
人群中,一年长者衣着明显与他人有异,且颇多卿士先后向其行礼。此人便是郑国公姬仲渊。
姬仲渊着深色对襟玄端,玄端雕有山纹与宗彝纹饰,庄重威严。观其貌,虽已近天命,仍双目炯炯,神采奕奕。
不一会儿,寺人高声宣道:“天子至,早朝!”
殿内,姬仲渊鹤立于丹坒下颌,后首左右分别是公子笙与公子醴,再后便是各府司卿士,尊卑有序,恭谨站立,足见姬仲渊在朝中超然之地位。
“众卿,可有要事相奏?”天子问道。
“臣有奏!”
首奏之人乃大司寇卫典,主事大周刑法政令、刑名审核与各地刑案。
“陛下,尝祀将至,当行大祭。按典法,除大祭外,当拟赦死囚一千,以示天恩。大赦之一千人,需编入隶兵,批次遣至边关隘口充军十载,由所属边关军节制。”
“准奏!卫卿,就由秋官府办理,拟写赦免名册,夏官府协办编遣事宜。”天子嘱许道。
“臣遵旨!”大司寇卫典与少司马冗父同时得令。
少司马冗父,自先王时便任职夏官府,历经两代天子,夏官府在他的管治下,大小军务处理极当,倍受天子信任。虽已年过花甲,天子却一直未准卸甲,现今多是管些府司的日常事务。
“陛下,臣弟有奏!”请奏之人是姬仲渊。
“往年大赦,隶兵皆充于西关,以加强西关边军兵力,现西关边军已饱和,且西关边境逐年安定,鲜有战事。臣弟建议,将此次所赦隶兵充至漠北边军。”
姬仲渊位及郑国公,又兼夏官府大司马,主理大周的募兵与防务战事,属大周建宗后,以诸侯身份兼任大司马首人,可见天子对他的信任。
令支支刑王来京,姬仲渊自是知晓,时日便已与天子商议诸多,其中一点便是漠北的防务问题。所以姬仲渊适才之奏请,是早已与天子商议好的,即使无人奏请,姬仲渊今日也会择机抛出。
“准奏,就按郑国公所言。”
太史令枚陈,大司空盖丘,大宗伯仲畿,几名朝廷大员也接连奏请要事。
“众卿可还有其他要事相奏?”
天子环视一遭,心里亟想听到的通商开市一事尚无人提及,“难不成还得自己的老王弟再演一出?”姬伯郇心中犯起了嘀咕。
“父王,儿臣有奏!”公子笙有些底气不足的壮声请道。
“北戎支刑王自入京,已有数日。通商开市之缔约,可堪国交要务!”
公子笙首先抛出通商开市缔约的重要性,如此一来,若错猜了天子心思,也是为大周而奏请,想来也不会被责罚,顶多是被天子戏谑几句心智不足罢了。
公子醴窥视了一眼自己的长兄,心中另有他想。倒不是担心公子笙因此抢了风头,只一时不解其意,便接着听了下去。
“既是国交要务,当以重视。父王多次训诫儿臣应将国事置于首要。北戎虽与我大周还未建立邦交,然通商开市既可开放百姓营生,也可促进交流融合,缓和两国关系,儿臣以为,通商开市或可缔约!”
公子笙此番奏请,在卿士中引起不少共鸣。众卿士原也有此意,只是天子未开口,不敢妄自揣度。而公子笙却大不相同,虽同为天子之臣,却属王室,与天子一脉同心,正是其中玄妙。
“而通商开市之选地,需有三处稳妥方可。一是经济可堪通商;二是兵甲可堪战患;三是选地可堪朝廷管控。大周之滨土,能够满足三处稳妥者,以燕为首。燕地在绍公的治理下,经济富足,兵甲有力,绍公又属我大周同宗,故儿臣建议,开市之地可选于燕。”
公子笙再一番有依有据的谏言,多数卿士已在心中啧啧称赞。
“臣附议!”少傅莒韫附道。
“臣也附议!”大司徒左之初附道。
此刻姬仲渊仍未表态,卿士们略显疑惑。在国事大政上,郑国公的话语风向基本就是天子之态度,遂众人仍是观望。
公子醴见姬仲渊还未附议,也瞧出众卿士犹疑的心思,道:“父王,儿臣也附议!”
此话一出,本还在疑惑的卿士们更加诧异。朝臣皆知,公子醴与公子笙政见不合,多有嫌隙,不料今日竟也出言附议。
“臣也附议!”大司空盖丘随后道。
“臣也附议!”大宗伯仲畿与大司寇卫典相继附道。
“臣弟也附议!”
“好!既然郑国公与众卿都有此意,且能勠力同心,予心甚慰。令,太史令枚陈拟撰通商开市之缔约文书!”
天子令后,早朝毕,诸卿士退去。
未时,羌屠正欲朝见天子,大行人(行人官,管朝觐、聘问)将缔约文书送达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