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为我舞一曲《水袖绕》吧。”韩清侧卧在榻上,半撑着头,懒懒开口道。
艳娘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多时候,公子或坐着,或半卧着,站的时间少了,出门的时间也少了。
可即便心中有无数疑问,艳娘却从不开口询问,因为她知道,公子若不愿说,任是谁来问都没用,她压下心中的疑问,继续翩翩起舞。
只见她水袖翻飞,身姿摇曳,若仙若灵,韩清看得如痴如醉,她再不是当初那颗蒙尘的珠玉,而他,也再不是当初的翩翩少年,如今的她,是更好的她,而他却……
艳娘用尽全力飞舞着,没能注意到从四面八方涌进的侍卫,艳娘一时慌了神,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韩清便已经被戴上枷锁。
有人用脚从背后往韩清膝关节一蹬,韩清吃痛地伏倒在地上,艳娘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挣扎着,韩清却示意她不要反抗。
侍卫们往两旁散开,耿忠踱着步向他们走来。
“关田县令韩清,与赵久良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欺压百姓,贪赃枉法,视朝纲法纪为无物,此有万民书为证,为平民愤,斩立决。”
“念韩清在赵久良一案中有功,赦免连坐,韩清死刑着三日后执行。”
韩清没有一丝反抗地跟着他们走,像是早有预料,艳娘再怎么反抗挣扎都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清被带走。
待艳娘得了自由追出去,耿忠等人早已不见踪影,艳娘强装镇定,失去韩清,她好像失了魂魄,全然没了以往的模样。
自那以后,艳娘便像是从人间蒸发了,直到韩清行刑这日。
清晨时分,艳娘便来到了州府衙门,那时黎青梅还在回廊赏雨,这是西州旱了数月后下的第一场雨,尽管雨不大,却还是令人大受鼓舞,满怀感激。
听得衙门外鼓声连天,黎青梅忙前去查看,映入眼帘的却是艳娘冷然的脸庞,她似乎在极力忍耐着,眼眶通红却没有流一滴泪。
见出来的是黎青梅,艳娘扔下手中的鼓槌,缓缓走向黎青梅,眼神坚定,语气淡淡。
“我们私下谈谈。”
“今日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艳娘啊。”
黎青梅拉着艳娘进屋时,便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冰冷,黎青梅倒了杯热茶给她,轻松开了口想要调解气氛,却瞥见她闭着眼,任由泪水划过脸庞,染湿衣衫。
与以往不同,艳娘今日并未梳妆打扮,只着一袭素衣,眼眶下的青黑足以表明,近些日子,她未得好眠,她忽然开了口。
“我是个不爱哭的人,即便是尊严被人践踏,甚至是娘亲去世之时,我也不曾落过一滴泪,是公子将我从泥潭中救起,我才成了如今这般光鲜亮丽的模样。”
“公子于我而言便是全世界,失去公子,那感觉就像是被全世界遗弃在了冰天雪地里,除了看着自己慢慢失去体温,别无他法。”
“我早该知道的,公子不过是在欺骗我,他根本没有他说的那样有把握,是我太傻,殿下为了平息民愤,怎么可能放过他。”
“事到如今……”
话还未说完,艳娘便从怀中迅速掏出一把短剑,横在了黎青梅脖颈处,正是艳娘在客栈杀人的那把,短而尖,小且锋利,黎青梅感觉到脖颈处有丝丝血液渗出。
“这些日子,艳娘探遍整个州府,都没发现公子所在,不得不说,你们真的藏得很好,今日便是公子行刑之日,艳娘只能出此下策,得罪了。”
“你若以为挟持我,便能救得了韩清,那你可是小看了殿下,何况,我于殿下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何必急着撇清关系,有用无用,试了才知。”
“世间男儿多薄幸,可我总不信这个邪,偏要一试,将自己弄得满是伤痕。”艳娘像是飞蛾扑火一般,无所畏惧。
正午时分,日头本应最是毒烈,可配着这秋日淅沥沥的小雨,反而有些凉意。
韩清跪在刑台之上,正视着前方,散乱着发,眼神淡然似看穿一切,毫无赴死的惧意,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
令牌从褚映礼手中扔出,刽子手收到执行指令,拿起自己的砍刀便往刑台走去。
这时,艳娘挟持着黎青梅从一旁的屋顶飞落到刑台之上,褚映礼和韩清几乎同时将目光转了过去,只不过,一个看的是黎青梅,而另一个看的是艳娘。
雨水滴答打在身上,黎青梅脖子上的伤口沾了水后,更觉火辣辣的疼,她的隐忍全然落在褚映礼眼中。
艳娘一眼也没瞧韩清,只自顾自道:“殿下,您可看清楚了,如今,您心上人的性命就在这刀起刀落之间,您大可猜猜看,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短剑快。”
“艳娘,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还不快退下。”韩清命令道。
艳娘仍旧不看韩清一眼,不带一丝情感道:“公子,艳娘对你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一心一意的,可最终换来的是什么,是公子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这一次,艳娘绝不听公子吩咐。”韩清有种不祥的预感,艳娘怕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艳娘,你究竟意欲何为?黎小姐视你如友,你却想着以她做人质相胁,手段未免太过卑劣。”褚映礼冷冷开口。
“殿下用不着激我,我一介风尘女子,又岂会在意这点名声,无论多少骂名,艳娘都担得起。”
“我的目的很简单,公子有冤,我便替他洗去冤屈,仅此而已。”
艳娘话音刚落,刑台东南街角方向便涌出一片人,嘴里叫嚣着韩清的冤情。
“韩县令是冤枉的,殿下明察。”
“你们说,公子帮着赵久良草菅人命,可实际上,是公子暗中保护了他们,他们还能活生生的站在那里,便是最好的证据。”
艳娘边说边指着东南街角的人群,刑台之下的百姓这才仔细看清那群人,有人哭着飞奔至东南角,那是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
“你们说,公子贪赃枉法,是,公子是贪了,可这些钱并没花在公子身上,否则关田县的安稳从何而来?”
“你们当中大多数愚昧无知,是非不辨,人云亦云,这不是你们的错,可有些人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为泄私愤。”
“公子也许并不是你们心中的好官,可公子却也是尽他所能去造福百姓,即便你们不拥护他,也不应成为杀死他的帮凶。”艳娘犀利的眼神扫视着每一个人,众人只觉心虚不已。
艳娘说得义愤填膺,而耿忠则趁艳娘注意力松懈之时,迅速将黎青梅救回,带到褚映礼身边。
“韩清,戏我只能帮你演到这儿了,剩下的,你便自己解决吧。”说着,褚映礼无奈摆摆手,一副收拾不了烂摊子的模样,随后便扶着黎青梅回府包扎去了。
艳娘将韩清一把推倒,并揪住他的衣领,怒骂道:“韩清,你就是个混蛋!自以为是的混蛋!”
“我全知道了,赵久良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这就是你的打算是嘛?将我一辈子蒙在鼓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背负着骂名,这样孤独死去?”
“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一天,我知晓了真相,这一切对我来说,将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说着,艳娘的泪就落了下来,砸在了韩清脸上,很是烫人,韩清伸手为艳娘拂去泪痕,柔声道:“真是个爱哭鬼。”
这大反转令台下的百姓有些一时适应不来,前脚还是精彩刺激的刑场劫囚,这后脚就变成了生离死别的苦情戏,实在是比戏本还要精彩。
州府衙门内院,大夫帮黎青梅包扎完伤口后便离开了,房内只剩褚映礼和黎青梅两人。
“今日之事,殿下不打算解释一番吗?”黎青梅盯着褚映礼问,心中满是疑惑。
虽事出突然,难以预料,可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连累她无辜受罪,如今事情已然演化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褚映礼便如实告诉了黎青梅,黎青梅听后,愣是出神了好半会儿。
没几日,坊间便流传着韩清的死讯,艳娘没有为韩清举办葬礼,也没有立碑,只是将他火化,收入骨灰盒,百姓皆在背地里指责艳娘的狠绝。
黎青梅到时,艳娘正侧卧在韩清生前常躺的美人榻上,手里紧抱着骨灰盒,眼神空洞,脸色憔悴不堪。
黎青梅握住艳娘冰冷的手,心疼着看着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青梅……”这是艳娘第一次这样亲昵的喊她,而后,艳娘轻柔开了口,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
“第一次见公子时,我就仰慕他,那时,他是县令身边的师爷,文采斐然,颇受赏识,而我只是一个在青楼打杂的丫头,云泥之别。”
“我成年后,妈妈便想让我接客以赚取更多的银两,奈何我并无才艺,姿色平平,无人肯买我,妈妈怒言要将我打死,他突然出现,将我买下,但并没碰我。”
“公子对我说,待他凑齐银两,便将我赎出去,自那以后,公子每过一段日子便会来看我,碍于公子的身份,妈妈待我比从前宽容多了,还时常放我跟公子出去。”
“可突然有一天,赵久良派人将我抓走,糟践了我,又将我丢在府门外,我伏在地上,又狼狈又绝望,旁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是公子出现将我带走。”
“自那以后,公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深不可测,原来的县令死了,赵久良便提拔公子当了县令,公子将我赎了出来,教我一切,给了我这家客栈。”
“我一直都知道公子和赵久良之间的交易,可我从不知道是因为我,公子才跌落这深渊,更不知道,赵久良为了防止公子叛变,竟在公子体内种下了子母蛊。”
“赵久良死后,公子体内的子蛊便不受控了,他说他好疼,他求我杀了他,帮他解脱。”
“他就死在我的怀里,我看着他那双如湖水般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我却无能为力。”
“青梅,我好后悔,当初我就该去死的,这样,公子便不会遭遇这一切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黎青梅只抱着艳娘,轻拍着她的背,什么也不说,任由艳娘痛哭,直至艳娘心情稍有平复,她才平静开口。
“艳娘,我爱的人也是因我而死,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但你还有亲人,想想你弟弟,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好好活下去,否则,韩清做的一切牺牲就都没了意义。”
说罢,黎青梅起身离去,留艳娘一人,她很清楚,心结这东西,只有自己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