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祖国东南的福建平潭。
黄亚明、吴海、欧阳正德鱼贯走上了“两马航线”海峡号的头等舱,目的地——宝岛台湾。
风萧萧兮,三人有种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慷慨激昂。自从酒吧大混战后,他们不打不相识,心血来潮,居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三个人一起拍一部牛哄哄的电影!
说干就干!一拍即合!
“我把丽江的酒吧盘掉了,因为出手急,只换了300万现金。”吴海说。
“我把北京东二环的房子卖了,500万。”黄亚明吐出一个烟圈说。
“我,我把大学的工作辞了,又找老婆要了点钱,总共是168万7千……”欧阳正德有点脸红。
“算你两百万。”吴海干脆地说,“三百加五百加两百,我们总手头共有一千万cash(现金)!”
“一千万可以拍一部电影了吧?”欧阳正德问。
“Impossible(不可能)!”吴海用标准的英文说,“在好莱坞,一千万人民币也就买一个一线编剧的剧本。”
“一千万可以起盘了。”黄亚明老练地拍了拍欧阳正德的肩膀,“欧阳老师,你这个跨越海峡两岸的爱情剧本,还是写的很感人的。我看好你哟!”
“真的吗?谢啰。”欧阳正德腼腆地笑了笑,虽然在三个人里头,他的年纪是最大的,但是就社会的阅历来说,他却是最少的。以前他住在大学的象牙塔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出来冒险,一头装葱的小野猪。
“小哥?甲班吹风不冷吗?”一个穿着花衬衫,镶着大金牙,台商样子的中年阿伯,叼着雪茄问。
“风冷,心不冷。”黄亚明文艺腔地拍了拍胸脯。
“后生仔,有胆!”台商问,“你们去台湾干嘛?旅游?出差?哈哈,泡妞?”
“切,我穿裤裆的时候就去过台湾了。”吴海不屑地说。
“不会吧?”台商说,“那时候还没海峡号吧?”
“他是福建人。”黄亚明坏笑地说,“偷渡去哪里,都跟走个后门一样。”
“听你的口音,你是北京人喽。”台商问。
“被你猜中了!”黄亚明拍了拍欧阳正德的肩膀,“他是四川人,我们三个,就是鼎鼎大名的中国金三角组合!”
“金三角?好名字!”台商追问,“你们是做什么的?不会是贩毒集团吧?”
“我是一个电影出品人。”吴海颇为自豪地说。
“我是一个歌手,不,不……”黄亚明咳嗽地说,“我是一个电影制片人。”
“他是出品人,他是制片人,那你是什么人?”台商怀疑地看着其貌不扬的欧阳正德,“特约演员?”
“我,我……”欧阳正德囧得像个西红柿人。
“他是我们的大编剧!”吴海大声地说,“我们要去台湾拍一个大电影!”
“电影?什么名字?”台商的兴趣比他嘴巴里的槟榔味还浓。
“《飞虎之泪》!”吴海大声说,其他游客都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过来。
“老虎怎么有眼泪呢?”台商问,“这电影说的什么故事呢?”
“这个电影剧本其实是一个真实事情,”欧阳正德侃侃而谈地说,“小时候我住在重庆的解放碑,我家邻居住了一个老奶奶,大家都叫她垃圾婆。她没有子孙,也没有丈夫,就靠捡破烂为生。但她很喜欢我,有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水果,洗干净,削好了送给我吃。垃圾婆是街坊眼中的怪奶奶,她总是独来独往,有人骂她是倒霉星、扫帚星,甚至有人骂她是间谍汉奸,邻居办喜酒都躲着她,不邀请她,甚至给她几块钱,让她去山上的庙里呆几天。”
“她是疯子吗?”台商问。
“不,她不仅不是疯子,还会读书识字,而且会唱英文歌。”欧阳正德说,“后来我读完大学,回到老家教书。一天,垃圾婆突然一瘸一拐地趸到学校门口来找我。”
“干嘛?”
“她要我帮他买去台湾的机票。”欧阳正德说,“我很惊讶,后来才知道,垃圾婆在七十年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名字叫陈淑香,她有一个订婚的初恋情人,名叫萧定国,是一个王牌飞行员,还在飞虎队受训过。大陆解放后,萧定国去了台湾,他们从此失去了音信,但陈淑香却一直在大陆等他,从黑发少女等到满头白发。后来,两岸坚冰融化,陈淑香终于得到了萧定国的消息,却知道他早已战死沙场。美人迟暮的陈婆婆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要去台湾祭拜她的初恋情人……”
“我在丽江听完这个故事,就决定要倾家荡产,把这个电影拍出来!”吴海说,“我要拍一个比星爷还拽的大电影。”
“这故事他妈的,老子听一次哭一次。”黄亚明动情地摘下墨镜说。
“真是太感人了。”台商掏出一张镀金名片,介绍说,“我姓牛,做牛排生意,家住台北,大陆经商。大家都叫我牛叔。你们在台湾,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帮忙。”
“我们缺钱。”吴海开门见山地说。
“这个电影要花多少钱?”
“五千万。”吴海说,“我们有一千万了。”
“台币?”牛叔问。
“人民币。”黄亚明纠正。
“我投你们一千万。”牛叔爽快地说,“台币。”
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牛叔从皮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支票,当场撕了一张,签字画押,写下投资款给了吴海。
冷风吹,波浪滚,海峡号在阴天中像一柄开山斧,开往中国台北基隆港。
三人回到暖气十足的客舱里,彼此大眼看小眼。
“有人给我们的电影投钱了!黄亚明拍着大腿说。
“SO EASY(简单至极)!”吴海眯着眼说,望着远方的大海,心潮澎湃。
“好故事果然有共鸣!”欧阳正德因为这份初次见面的台湾同胞的知己情,忍不住眼眶含泪。
那天顺风顺手,才四个小时,船就开到了台北。吴海、黄亚明、欧阳正德用入台证,大通证,顺利过了海关。
三人顺着人流往外走。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吴海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文明的秩序。
“我们为什么要来台湾考察?”欧阳正德问,“如果要拍民国的戏,去横店啊。”
“你傻啊,这叫看景。”吴海说,“而且,我们不是要找演员?”
“嗯,这个女主角一定要找台湾的。大陆的花瓶女星欠缺内涵,没法演出民国大家闺秀的气质。”黄亚明自信地说,“放心,我已经委托了台湾娱乐圈的朋友,有点眉目了。”
“那男主角呢?”欧阳正德憨憨地问。
“大陆找个小鲜肉就行,没有的话,在下就毛遂自荐了。”黄亚明臭屁地拍拍胸脯。
“唱歌的怎么演戏?”吴海翻白眼。
“你调酒的还想当导演呢!”黄亚明反驳。
“你们两个都是半路出家,我好歹还是大学老师,写剧本还算是老本行。”欧阳正德耸了耸肩吧。
“但你是教哲学的呀!”吴海和黄亚明异口同声地说。
欧阳正德赶紧分别捂住他们的嘴巴,“文学也是哲学嘛!”
“哈喽!亚明哥!”一个穿着粉红色短裙,扎着两个小辫子,俨然小甜甜的大龄艳妇在码头出口,像一个蛋一样跳着招手。
“这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美玲姐了。”黄亚明介绍说,“她是台湾演艺圈的金牌经纪人,人脉通天,老少通吃。”
“她起码四五十岁了吧?”欧阳正德走近,推了推眼镜,大吃一惊。
“哎呀美玲姐,半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年轻了!”黄亚明亲密地搂着美玲姐的肩膀,热情地说,“来,介绍一下,我们金三角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吴海先生。”
“美玲姐,请多照顾。”吴海绅士地欠了欠腰。
“哇,吴董真是玉树临风,鹤立鸡群啊。”美玲姐踮着脚,望着吴海一米八几的个子。
“这是我们的编剧老师,学富五车的欧阳正德,欧阳老师。”黄亚明介绍。
“哇,你穿的好像国父的秘书啊。”美玲姐看到欧阳正德的中山装,就忍不住想笑。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停车场,挤进了一辆依然很粉红的甲壳虫车。
“本来安排你们住圆山饭店的,但是亚明说,要体会一下当地风情,所以我先带你们到一个温泉度假村去吧。”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穿过台北的高楼大厦,经过干净而古老的大街小巷,迎着带着咸味的海风,终于来到一处荒凉偏僻的村郊。
下车的时候,一群海鸟呱呱地掠过天空。路边的棕榈树,椰子树,五线谱般的高压线,充满了热带风情。
“这个,不是请我们来拜拜的吧?”黄亚明望着村口斑驳潦倒的土地庙说。
“原生态啊!”欧阳正德打量着古朴的田园风光,闽南风格的红砖石头厝说。
“拜不拜随心。里头曲径通幽,好地方啦,好地方。”美玲姐下了车,像一个老鸨一样把三个客人带到了日本风格的温泉度假屋。
此时夜色阑珊,里头灯火点缀,暖色调的灯笼挂了一长牌,有海鲜食物的烧烤香味不知哪里飘出来。
“美女们,出来迎接大陆的嘉宾啦!”美玲姐用林志玲的声音嗲嗲地说。
话音未落,一大波身着比基尼的台湾辣妹就从棕榈树后冒了出来,花枝招展地跑了过来,热情地兜住了三个男人,勾肩搭背地欢迎了进去。
“哇,你们不像大陆来的呀。”
“为什么?”
“你长得这么高,像美国人啊。”一个大眼睛的美女勾着吴海的肩膀说。
“你一看就是北方人。”一个咀嚼着槟榔的辣妹舔着黄亚明的鸡胸肉说。
“那他呢?”吴海指着欧阳正德问。
“他是古代人呐。”一个胸部丰满的美女嘻嘻地说。欧阳正德的娃娃脸红成了酒糟丸子。
“啊啊哈哈哈哈哈……”一阵浪荡的欢声笑语。
三分钟后,三个人被美女们脱光光,插蛏一样地泡在温泉池里。
“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吴海说,“这美玲姐不会是要仙人跳吧?”
“怎么把我的内裤也拿走了。”欧阳正德捂着下身问。
“这里是日式的,男女同浴。”黄亚明大咧咧地站了下来,甩了几下腰身,“看傻了吧?天大地大,唯我独大!”
吴海正靠在池边,在喝一杯高山乌龙茶,差点没喷了出来。
有性感美女过来给他们擦背,吴海给了点小费,打发走了。
“饿了,去吃点炒饭。”黄亚明泡了一会,起身离开。
“我也不泡了。”满脸发烫的欧阳正德拿起池边一杯大号可乐说,“泡久了杀精。”
他也冲凉去了。
吴海独自一个人泡在热气袅袅的池子里,月光照得池子银晃晃的,隔壁的花园传来其他池子里的欢声笑语。
不知道为何,吴海却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凄凉。他把头猛地扎进了滚烫的温泉池里,一下子就扎进了二十多年前冰凉彻骨的太平洋。
乌漆墨黑的太平洋,波涛翻滚,汪洋恣肆。
一艘载满了土豆和猪肉的破旧货船,以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晃晃地前行。
在货舱的最后一层,隔着旁边臭不可闻的厕所,几十个瘦骨伶仃的大人小孩瑟缩地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这已经是年仅十四岁的吴海,第七次偷渡去美国了。
前面有两次刚上船就被抓到了,三次半路被海警抓到,还有一次离美国本土只有一百海里,却被海岸警卫队发现,功亏一篑!
“我一定要去美国!”吴海也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还是旁边偷渡客的声音。
一个福清的大叔昨天心脏病发作,当场死了。水手们把他用蛇皮袋装着,丢尽了海里。一个寻找老公的连江妇女,有点精神失常,屎尿都拉在了裙子里,空气中恶臭无比。有个穿着唐装的老头子,起码八十岁了,一本正经,正襟严坐,在练气功。十几个孩子面有菜色,不时地呕吐几下。还有几个人在练习着发音欠佳的英语,准备上岸的时候朝美国官员申诉自己曾经受到的非人迫害。
美国,许多中国人都是在电影里看到它的繁华富丽,高不可攀,宛如天堂。如果电影是大人的一个梦。那美国就是地球上的梦想国度。
我一定会到达美国的,我一定要去看一场好莱坞的电影……年幼的吴海恍惚地听着船外,一波波浪涛拍打船舷催眠般的声音,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晚上十点,三个人从温泉村酣畅淋漓地出来,坐了机车去附近一条步行街上吃夜宵。这里的夜市虽然没有士林的热闹,但也人烟辐辏,十分热闹。台湾的小贩用闽南语、客家话、日语和英语高声叫卖着。
吴海悠闲地啜着一杯椰汁。黄亚明手里攥着各种的签子,什么鱿鱼串、墨鱼丸子、棺材板等,欧阳正德抱着一碗福州鱼丸,吃得满头是汗。
“你没女朋友哦?”黄亚明看到一对恋人在互相喂酸奶,突然问吴海。
“关你屁事。”吴海把刚喝完的椰子砸了过去。
黄亚明闪开,笑嘻嘻地说,“告诉你们,刚才,我把了一个台妹,还加了她的非死不可(FACEBOOK)哦!嘻嘻嘻嘻!”
“关我屁事。”吴海白了一眼,又被路边的美食给吸引过去了。
“你呢?”黄亚明问欧阳正德,“你不是结婚了?怎么都不见你给老婆打电话?”
“你真的很八卦!”欧阳正德拿着油腻腻的签子戳了一下黄亚明。
“我都很好奇耶。在丽江的时候,我和吴海两个人一起打你,居然都打不过你。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
说起丽江那一战,吴海和黄亚明本来互相死磕,被欧阳正德搅局后,两个人联手攻打欧阳正德出气。谁知道不出几个回合,两个人都被看起来貌不禁风的欧阳正德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扮猪吃老虎呀!”吴海鄙视地说。
“要得要得,我乃是蜀山正传弟子嘛。”
“我还密宗大法呢!”黄亚明伸出一个中指。
“朽木不可雕也。”欧阳正德无可奈何地摆摆手,低头看一个奇怪的果冻一样的海底食物叫竹笋冻。
“三个男人不好玩,没搞头啊!”黄亚明的手机刚好响了,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美眉发来的简讯。“哥哥回来没有?晚上找你玩。”
黄亚明一听,全身发热,火烧火燎的,就打了个车回温泉宾馆了。
吴海和欧阳正德逛了半天夜市,吃饱喝足,一起步行回去。
“说真的,海兄,你觉得我的那个剧本怎么样?”欧阳正德没底气地问。
“老虎的眼泪,总好过鳄鱼的眼泪。”吴海看着欧阳正德一脸担忧的表情,笑着说,“开玩笑了,真的好看呐!我们一定要拍出全世界华人都爱看的华语电影!你看这个繁华的夜市,那么多人来参观,我们都分不清谁是台湾人,谁是大陆人,华夏同源,一衣带水,大家都是中国人。”
“海兄,你是美籍华人,说话怎么这么中央电视台?”
“哈哈哈,Check!我爱台妹,台妹爱我,我爱祖国,祖国爱我……”吴海比划着,忍不住来了一段嘻哈说唱。
望着天上的一轮银月,澄清玉宇,欧阳正德清了清嗓子,激扬雄壮地唱起了川剧。
“这一拜
春风得意遇知音
桃花也含笑映祭台
这一拜
保国安邦志慷慨
建国立业展雄才
展雄才
这一拜
忠肝义胆
患难相随誓不分开……”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地回到了温泉度假屋,皎洁的月光把身影拉得老长。吴海又莫名地伤感,指着地上的影子说,“你看,一半在现实,一半在虚幻。”
“不,一半在过去,一半在未来。”欧阳正德说。
走回房间,在隔音不佳的走道里就听到了黄亚明夸张销魂的“哦也哦也”的摇滚鬼叫,还有娇滴滴的台湾腔求饶声。
这一夜笙歌燕舞,醉生梦死。
吴海和欧阳正德暧昧地相视一笑,分别走回单人房,关灯休息。
欧阳正德很快就心无旁骛地入定了。自从十二岁那年,在四川峨眉山脚下碰到师傅,他就从来没有间断过气功的修炼。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如今,也是他入世的一场修行。
而吴海纵横捭阖的心中,却是一夜台风肆虐,狂澜大作的太平洋。
第二天睡到日晒三竿,美玲姐打了七八个电话,黄亚明才提着皮带,腰软地起床。
他们又像沙丁鱼一样挤进了粉红甲壳虫,爬往热闹的台北市中心。
到了西门町的一处花园豪宅别墅,美玲姐泊好了车。按了门铃,一个穿着老式西装,外表忠厚的管家老伯打开了洛可可式,爬满藤蔓植物的铁门。
“我们来这里干嘛?”欧阳正德问。
“哦,这是台湾当红女星——王静雯的家。”黄亚明吊儿郎当地说。
“我们要请王静雯当女主角?”欧阳正德说,“我,我很喜欢她耶。”
“你不知道周星驰,却知道王静雯?”吴海不信地问。
“是啊,我不常常去电影院,但是电视台黄金档都有播她的连续剧。我是看着她出道,一步步地从青春偶像剧的新人成为电视剧女王的。”欧阳正德激动地说。
“干!说的是你干女儿一样。”黄亚明乜斜了一眼欧阳老师。
“她会不会很贵?”吴海小声地盘算道,“我们现在只有一千二百万耶。”
“放心好了,只要签下她,回大陆,一个亿随随便便啦!”黄亚明打着包票说。
“有眼光!”美玲姐像米老鼠一样,察言观色地附和。
“她开多少片酬?”
“五千万!”美玲姐叉开胖嘟嘟的手掌说。
“什么?”三个男人像蚱蜢一样跳了起来。
“台币啦。”美玲姐弱弱地说,“如果不是我和她老公熟,她起码开八千万台币。”
“他老公就是那个开连锁面包店的花花公子,人称台北夜店小王子——李似聪嘛!”黄亚明说,“我在北京和上海的顶级会所也碰见过他几次,出手真阔绰,一言不合就包场。王倩雯真是嫁入了豪门。”
说话间到了门口,早有两个东南亚的佣人过来,帮忙换了一次性的鞋套。
走进挑高六米的别墅,真是高贵典雅,金碧辉煌。各种中国古董,欧洲水晶,中东地毯,南美野生动物标本,稀奇古怪的陈设显得气派不凡。透过月墙,后院里还停着十来辆古董汽车,最新的特斯拉顶配,以及一辆壮阔拉风的蝙蝠车。
“你们都看出来,没有五千万,不配她的身价。”美玲姐添油加醋地说。“他老公送她一个包包都上百万啦!”
佣人引领他们到了宽敞的会客室,不过看装饰更像平时打麻将的场所。墙壁上装模作样地放了一些大部头的经典书籍。欧阳正德打开一看,只有封面,里头是无字天书。
“原来是道具。”黄亚明忍不住喷笑。
王明星还没来。她老公也不在家。美玲姐看了五次表,喝了三杯茶,两杯咖啡,才有人从楼上姗姗下来。
三个男人像受到英国女王接见,激动地站起来,来的却是一个短头发,女式西装,十分利落的中年职业女性,很像香港TVB的某个职场戏女演员。
“内地来的贵客,有失远迎。我是王倩雯的嫂子,也是她的经纪人——丹妮。”丹妮坐在主位上,泡茶的动作娴熟优美。
“丹妮姐好。”美玲恭敬地问候。
“王倩雯呢?”黄亚明有点不爽。
“她还在化妆,过会下来。”丹妮抱歉地说,“女人嘛,爱美是天性。”
“你们看过剧本了吧?”吴海说话的嘴唇像一把尖刀。
美玲姐也露出谄媚的微笑,期待地看着丹妮发话。
“呃,我看完了。”丹妮沉吟了一下说,“说实话,我每月要帮倩雯看近一百个的剧本,你们的这个本子,虽然不是太专业,但是故事真诚地打动了我。”
“哦!”欧阳正德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段跨越历史恩仇,感动海峡两岸的战争爱情电影。”丹妮总结说。
“我们很有诚意邀请王倩雯女士当任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吴海乘胜追击地说,“刘德华和张学友都有意当男主角,李安和张艺谋都想来当导演,还有袁和平当我们的美术指导……”
“是张叔平吧?”丹妮问。
“袁和平是动作指导……”黄亚明啜着吴海的脊梁骨小声说。
“呃,差不多了。”吴海激动地连珠炮说,“《飞虎之泪》是我们公司的开山之创,发轫力作,一拍出来,肯定震惊海峡两岸三地,什么金鸡百花,金像金熊金龟子奖,戛纳巴黎奥斯卡都是探囊之物……”
黄亚明听得口干舌燥,一口喝掉了面前的高山乌龙茶。
欧阳正德踢了亢奋过度的吴海一脚,心里嘀咕:过犹不及,且慢且慢。
“这个……”丹妮姐打断吴海问,“贵公司以前有过什么作品?”
“暂,暂时还没有。这是我们的处男作,一定会一举成名,一炮打响!”吴海信誓旦旦地承诺。
“我们已经筹备了很多年,”黄亚明赶紧补充,搔头弄首地想,“那个什么鸟,好多年不叫……”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欧阳正德说。
“嗯嗯,”丹妮斟酌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臀部的坐姿,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家倩雯的档期很满,已经排到了三年之后。”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美玲姐赶紧打圆场,“哎哟,丹妮姐!其实这个电影剧本真的很感人,很适合倩雯的,她是电视明星出身,在电影界也需要有一个好的作品才好立住山头。”
“我们再考虑一下吧。”丹妮见茶杯空了,却并不续水,明显对吴海等人不信任。
“开个价吧!”吴海单刀直入地说,“片酬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丹妮老江湖地说。
“那就是多少钱的问题。”黄亚明咬着牙说。
“实话说,你们是新生公司。”丹妮尽量摆出诚意地说,“娱乐圈不是那么简单的,否则我们早就自己拍电影了。”
“你觉得我们是绿手?”吴海问。
“什么绿手?”欧阳正德小声问。
“Green hand,就是菜鸟。”美玲姐解释。
“剧本确实不错,但是你们目前的团队……”丹妮保留了几分颜面,委婉地说,“我想我们以后有机会……”这分明是赶人了。
黄亚明摸了摸鼻子,欧阳正德的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美玲姐也急得坐立不安。
“两千五百万!”吴海喊。
“什么?”美玲姐叫了起来。
“两千五百万台币!”吴海郑重地加大筹码,“定金!”
“这么说?你给倩雯开的片酬是……”丹妮问。
“对!八千万台币!”吴海夸下海口,“三成定金!两千五百万!今天就付款!”
“今天!”黄亚明和欧阳正德异口同声地喊。
美玲姐的嘴巴大得可以塞一个苹果。吴海太不按常理出牌了,还没谈合同,就要付钱?
“Really?”丹妮姐原本白皙如艺妓的脸也红成了番茄。
“君子一言!”吴海敲了一下桌子,“拿合同出来!”
“这个……兄弟,我们没带合同来。”黄亚明小声提醒。
“正德,马上写!”吴海命令。
“我,我没带纸笔。”欧阳正德尴尬地说。
“我有带笔记本。”美玲姐说。
“书房有打印机。”丹妮露出了一个台南垦丁的灿烂无比的太阳花笑容。
短短的一个下午,仓促的一次面谈,吴海花了两千五百万台币,折合五百万人民币,支付了电视明星王倩雯的定金。
一半的钱用了台商牛叔的支票,一半用了吴海美国花旗银行的维萨卡。
签约后,吴海代表金三角影业和丹妮郑重握手。一旁的美玲姐也乐呵乐呵,像个皮球一样旋转身体,忙着倒茶砌水。按照行规,百分十的佣金是少不了了。
“那我们就谈好了,下半年,王倩雯小姐给我们保留电影档期。”吴海说,“其他拍摄前期的工作,我们就回大陆准备了。”
“那就拜托给你们了。”丹妮姐把支票攥得紧紧地,笑逐颜开地鞠躬说。
“那我们就告辞了。”吴海起身。
“我们好像漏了什么事情?”黄亚明走了一步,回头提醒。
“是啊,我们连王倩雯小姐都没见一面。”欧阳正德说。
“对啊,我怎么忘记了?我,我这就叫她下来。”丹妮一路小跑,上楼请了女明星下来。
只见王倩雯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脸上贴着面膜,在家里还戴着一副墨镜,脚上一双卡通毛拖,露出瘦瘦细细的雪白脚踝。
“你不是替身吧?”吴海有点失礼地开玩笑。
“你的脸怎么了?”黄亚明看出了异常。
“哦,上周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丹妮支支吾吾地解释,“放心,在进组前,一定能恢复到她水嫩水嫩的花容月貌。”
“我已经看完《飞虎之泪》的剧本了。”王倩雯挤出一丝职业的笑容说,“看完让我哭了一个晚上。哪位是编剧老师?”
“是我是我。”欧阳正德伸出手来,和王倩雯握了个手。
她的手柔软而冰凉,欧阳正德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黄亚明也想和她握手,王倩雯却已经触电一样地缩回了手。
“走啦!后会有期!大陆见喽!”吴海喜不自禁,和丹妮等人告辞,算是打下了漂亮的第一仗。
那天晚上,美玲姐带他们去忠孝东路一家日本人开的居酒屋吃饭。吴海故意在路边买了一锅茶叶蛋,一个个连皮带壳地吞下去。黄亚明就点了好几道人体盛刺身,从头吃到脚。美玲姐笑嘻嘻地招呼,“今晚我买单,大陆的同胞吃好喝好,一会还有节目安排啊……”
“我去上个厕所……”欧阳正德扶着满墙日式的浮世绘摸索着,逃出了居酒屋。
欧阳正德醉了。这个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的台北,好像和他印象中侯孝贤、杨德昌、李安镜头里温良淑俭,民国风味的岛国城市不大一样。乍一看,仿佛是大陆沿海一带的二三线城市。台湾曾经是亚洲的四小龙,但随着祖国大陆的崛起,两岸的距离在渐渐地缩小,也在渐渐地扩大。
欧阳正德想起了自己的八十年代。那时候他还在读高中,可以背诵北岛、食指、舒婷、郑愁予的诗歌。但他觉得他们写的都像一坨大便,只有他写出来的才是呱呱叫的好诗。同学们都喊他“欧阳疯”,《射雕英雄传》里那个厉害到邪门,逆行倒施的老怪物。
“我是一阵疯狂的大风
从黄土高坡到大兴安岭
都传说我开天辟地的壮举
吹瞎蚩尤的狗眼
刺痛庄子的心窝
掀开胜者为王,宫阙万间的遮羞布
刮了五千年的腥风血雨啊!
其实都是一句
查无此人的情话……”
很多女生喜欢欧阳正德,有个女生写信给他说:我们私奔去台湾吧,去看看日月潭。如果你爱我,我们就在日月潭结个草庐,过一辈子。如果你不爱我,我就跳进潭里,化作阿里山的一滴眼泪。
欧阳正德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孩的原名,他那时叫她阿竹。传说湖南有湘妃竹,竹上满是泪斑,满是思念。
绿油油的青春诗篇里,阿竹的皮肤雪白雪白的,但有人告诉他,阿竹的爸爸,是一个煤矿工人。
黑漆漆的煤矿啊,产出了多少黄灿灿的财富,灰黯黯的担忧和血淋淋的事故呀。欧阳正德望着台北街头的红绿灯,陷入了精神分裂般的恍惚。
那个晚上,还是醉醺醺的吴海买单的。黄亚明带走了一个日台混血的女服务生回酒店,欧阳正德被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根据他口袋里的酒店名片送回去的。
后面几天,三个人先后拜访了台北故宫、日月潭、阳明山等常规路线。让他们印象难忘的是昭忠祠里密密麻麻的抗日烈士的牌位,至少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和为历史的牺牲。
三个男人也去眷村考察了一下,那些充满艺术想象的涂鸦墙,那些淘汰的飞机大炮,那些天真无邪的台湾小孩,那些咿咿呀呀的本土民歌,给他们留下了美好难忘的印象。
“李敖说,台湾是大陆的睾丸。”欧阳正德在中正纪念堂前说。
“我说,大陆是台湾的乳房。”黄亚明咀嚼着槟榔。
“《飞虎之泪》,我们一定要拍出最牛逼的电影!”吴海振奋扬起双臂,朝天空怒吼。
“我们是最牛逼的电影人!”三个人吃了药一样在纪念堂前喊,不少导游和游客都奇怪地看着他们。
天空有一架架载满游客和钞票的飞机掠过,仿佛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抗日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