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影业的三个创始人乘坐长荣航空的航班,飞回东方之珠——上海。
吴海本来让美玲姐给三个人买三张头等舱,但因为时间仓促,只买到一张,黄亚明和欧阳正德只能坐商务舱。
吴海独自在台湾空姐的殷勤招呼下,挪到飞机前头的头等座去了。
黄亚明一上飞机,就戴上耳罩,听歌睡觉。据说他以前坐一次飞机,都能约到一个空姐吃饭。不过后来吃的多了,就没了新鲜感。而睡觉看起来千篇一律,每次做的梦却千变万化。
而欧阳正德坐飞机的习惯是看书,他坐一趟,能看完一本书,阅读量十分惊人。
两个小时后,飞机抵达上海浦东机场。
在机场大厅会合后,吴海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
“本钱一千万,加牛叔投的两百万,这次给了王倩雯五百万,美玲姐五十万中介费,吃喝拉撒住行杂七杂八五十万,现在我们还有六百万。”黄亚明说。
“等我们回北京注册公司,租房子至少一百万。请员工一百万。搞个电影启动仪式,开机发布会,个个都是钱……”欧阳正德掰着指头算。
“哈哈!知道吗?刚才我在飞机上遇到了一个土豪!”吴海激动地说,“他要投我们一个亿!”
“什么?”黄亚明和欧阳正德都听傻了。这电影圈的钱就这么好赚吗?还是傻人福气多?
“你们俩,别摆死鱼眼给我看。”吴海瞪着眼,掏出一张鎏金名片说,“看!大江集团的高总!”
“大江集团高级总裁,高仁?”黄亚明念着名片说,“就是那个在黄浦江边有一排大酒店,高级会所,外贸货运起家的大财团?我还去他们的年会走过穴,唱过歌呢。”
“你看,我们三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个《飞虎之泪》,绝对能很快融资,顺利拍摄出来!”吴海信誓旦旦地说,“高总明晚请我们吃饭,兄弟今晚好好休息,明天紧锣密鼓接着干。”
“可是我们买了明天回北京的机票啊。”欧阳正德说。
“我明天在新疆吐鲁番还有一场演出。”黄亚明为难地说。
“他妈的现在大局为重!”吴海简单明了地决定,“退票!”
“老吴,你不要让我在演艺界混不下去啊。”黄亚明不想违约。
“放心吧,老黄!跟着我拍大电影!许你一个锦绣前程!未来不是梦!”吴海拍着黄亚明的肩膀说,“兄弟,这些年从南到北,从北上广深到县城乡下,你跑了那么多城市,赚了多少辛苦钱?你都几岁了,你还想接着跑着演出,直到胡子都白了,尿尿滴湿鞋?”
黄亚明显然被说中了心坎,低头按手机里的APP订单,取消了机票,又发了一条信息给他的演出经纪人小不点,说他在上海遇见了一个老情人,就不去外地演出了,让她临时找人顶替。“新疆没人认识我,实在推不掉,你穿着我衣服上去假唱就行。”
“希望老吴你碰到的不是骗子。”欧阳正德认真地说,“一个亿,可不是用嘴巴吹出来的。”
“我也有两个亿,一个是失忆,一个是追忆。”黄亚明四十五度角地仰望远处的黄浦江。
“CUT THE CRAB(少废话).咱们骑驴看唱本,wait and see(走着瞧)!”吴海用地道的美国腔说。
他们入住豪华的洲际酒店套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一起吃了个下午茶。黄亚明轻车熟路,用打车软件包了一辆豪华奔驰商务车,开到了东方明珠塔。
“这是我们吃饭的地方?”欧阳正德看着陆续散场,多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密集游客问。
“哇靠!真高。”黄亚明有点恐高,因为一出道,他听说BEYOND的黄家驹是从舞台上跌下去的,陈奕迅也曾经跌没了一个睾丸,他就下意识地远离高台。
“高总叫人把明珠塔的顶层清场了,整家旋转餐厅都为我们服务。”吴海打了高总留的电话,果然有个长相清秀,西装笔挺的小伙子下来,他自我介绍叫小马,“小马哥的马。”
“就是当牛做马的马了。”黄亚明调侃说。
“也对。”小马的脸红了,低着头带三人进了东方明珠塔。
“我觉得最惨的死法就是跳楼。”黄亚明俯瞰着越来越远的地面说。
“那你想怎么死?”
“马上疯啊!”黄亚明说。
“密宗里说,从高处摔下的快感和射精的高潮是一样的。”欧阳正德老是有一些奇谈玄论。
“上帝原谅你们这群蠢货。”在迅速上升的电梯里,吴海觉得自己的电影事业也蹭蹭蹭地往上升。
欧阳正德望着油光可鉴的玻璃窗外,陆家嘴那一排耸立的高楼大厦,不由想起了西部的小县城老乡。小时候,班上写作文:《我的梦想》。欧阳写的作文就是,我要去上海看一看那里的高楼大厦,还有滚滚不绝的上海滩……
上大学以后,欧阳正德找了一个暑假,自己坐着绿皮火车,三天三夜吭哧吭哧地从西部来到了上海。他在繁华的福州路上,一问路,就被当地的上海女人给了个鄙视的白眼。他自己捏着地图,颤巍巍地摸索到了黄浦江边,才发现江水平静异常,根本不像周润发演的电视剧里那样云波诡谲,滔滔巨浪。
“你只看到表面的繁华。”吴海的话打断了欧阳正德的思路,“上海至今还有人住在小巷平房里,大清早还要出来倒马桶。”
黄亚明捂着鼻子说,“一会饭局别点上海小馄饨啊,那老是让我想起马桶里的卫生纸。”
到了顶楼,一片灯火通明,楼盘如笋,黄浦江如一条丝带蜿蜒纵横过高楼林立的上海市区。对面世贸为代表的一大群摩天建筑代表着人类蓬勃无度的欲望与对大自然的贪婪索取。
“高老,让您久等了!”小马推开餐厅的门,整层餐厅灯火通明,只为高总接待电影圈的新锐客人。
“各位艺术家们,久仰久仰。”高总个子不高,一米六多,身材臃肿,戴着一副圆圆的黑色玳瑁眼镜,像发了福的徐志摩,不,更像曾志伟。
“菜我已经点好了,大家请入座吧。”高仁旁边还带了几个西装笔挺,一看就是金融界的精英人士。
高总先把他带来的翘楚介绍了一下,有一个是手握几十亿基金的朱茂盛朱总,有一个是房地产大开发商——娄发才,还有一个半老徐娘,在上海开连锁酒吧叫MARA。其余还有几个老奸巨猾的中年人精,都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吴海三人。
“我是吴海,美国回来的。我和我的一帮兄弟,要带领中国电影拍出可以和好莱坞抗衡的电影作品!”吴海振奋人心地说,“这是著名歌手黄亚明,江湖都说南有黄耀明,北有黄亚明。他出道的时候,汪峰还叫他哥呢。”
黄亚明笑嘻嘻地看着一眼穿着高叉旗袍,姿色诱人的上海女服务员,欧阳正德赶紧捏了一下他的大腿。
“这是我们公司的文化总监,首席编剧,来自巴蜀古国,四川大学的大才子。他爷爷和郭沫若是同学,他爸爸管巴金叫叔叔。身为四川最年轻有为的教授,现在却从象牙塔出来创业,跟着我搞电影,大家来点掌声给我们的欧阳老师!”
一阵稀稀拉拉,夹着干笑咳嗽的掌声。欧阳正德话不多,正色拱了拱手。
大家免不了虚伪地客套一番入座,好酒好菜就送了上来。不外乎是波士顿的龙虾,北极的大章鱼,东洋的天妇罗,南洋的大海参,江南十八道名菜,姑苏三十六小碟,以海鲜为主,菜肴精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酒过三巡,吴海举杯说,“不如我给大家说说现在我们的电影项目?”
其他人酒足饭饱,纷纷点头。
“故事就不听了!”高总意外地阻止说,“没有一部电影开拍前,主创人员是觉得不好的。就像再丑的女孩子,脑袋瓜里想的婚礼也是梦幻浪漫的,所以才有那么多傻女孩看偶像剧。对了,你刚才说那个女主角叫啥?”
“王倩雯。”
“对,王倩雯。”高总接着说,“在外人看来明星高高在上,在我们看来,明星不就是有钱有势的权贵养的一群精致的狗吗?只要肯出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个王什么?”
“王倩雯。”黄亚明觉得全身燥热,坐立不安,高总这不含沙射影么?
“对,王倩雯,我集团的一家子公司就请她来参加过开业典礼。她的经纪人提了几十个规矩,什么不许发没有P过的照片,时间不超过一小时,晚上不一起吃饭。后来我让小马给她经纪人加了一百万酬劳,只是台币哦。后来那场典礼办的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她一个屁都不敢放了。”
“明星就是古代的戏子嘛!”朱总添油加醋地说。
“哈哈,其实我闸北的那个小三,就是个香港的小明星啊。”娄先生趁着醉意说,“你这个电影,我可以投一点,但是肯定要给我单独和女主角安排一个饭局……”
“没问题。”吴海接着说,“高总不听故事,那我们就说说回报,《飞虎之泪》投资八千万,其中演员薪水两千万,制作三千万,宣传三千万,预计票房至少五个亿……”
“你说多少就多少哦……”朱总小声嘀咕。
“按照影院票房的分成比例,我们至少能赚三分之一,也就是一点七亿,减掉八千万成本,我们至少能赚一个亿!”吴海信誓旦旦道。
“周期多久?”娄先生问。
“这个比盖房子快多了。一月拍摄,两月后期,半年内上影院,半年后回款。也就是最长不过一年。”吴海说。
“投八千万,赚九千万,这利润可以嘛!”朱总琢磨,“你明天把电影方案做个PPT,我让基金公司的同事研究一下。说实话,以前我们投实体项目多,文化项目还比较少。”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高总瞥了一眼看过去没成年的女服务员,暧昧地笑了笑。
“看来拍电影就是抢钱啊,比炒楼花还好啊。”娄先生表现出了么浓厚的兴趣。
双方又喝了一轮酒。黄亚明的酒量很好,千杯不醉,那一伙老头子都有点晕了。但黄亚明一直提醒,姜还是老的辣。他们都是装晕而已。
欧阳正德也陪了不少酒,觉得舌头都大了,倒真是醉了。
聊了一个晚上,吴海也是满脸通红,他也看出来了,高总自己并没有投资的意愿,只是带了一拨人来借花献佛,又或者说,借刀杀人。
“我问你一个问题啊。”高总像挥舞大刀一样,挥着大手问。
“谨闻教诲。”
“小吴,你说这个什么老虎的眼泪,这个电影这么牛,但是即便拍出来票房很好,也就是昙花一现。你怎么能持续地做下去呢?我的意思你明白吧,”高仁指着塔外绽放的烟花说,“一下两下,every dog has his day(是条狗也有走运的一天),它怎么能保证天天有肉吃?”
吴海被问懵了,他确实没考虑那么长远。
“高总的意思就是你们的电影公司,怎么做到可持续稳定发展,迅速变大变强。”朱总分析说,“做生意,其实就要顺应时代。但潮流在瞬息万变的,现在大的影业公司这么多,有万家文化,有姐妹影业,有开心传媒,你们不过是小蚂蚁,怎么撼动大树?”
“这个……”吴海被问倒了,但还是诡辩地说,“没关系,只要有了成功的第一部,我们就可以像好莱坞一样拍续集一二三四,还有外传、番外篇。电影卖座了,还可以拍电视剧、网剧、销售海外版权嘛,还有盖主题公园嘛。”
“公园要拿给我盖哦!”娄先生激动地说。
“嗨,想那么远干嘛。我们先一步一步来。拍好眼前的再说,别想太多,啥都干不成!”黄亚明有点高了,不耐烦地说,“喝酒喝酒!”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欧阳正德也只能文绉绉地应付。
几个大佬你看看我,我看看,明显不是太满意这个答案。
“来来来,干杯!庆祝我们的金三角影业红红火火,一炮冲天!”高仁老油条地举起了酒杯,大家觥筹交错,满面春风,无醉不归。
那一顿饭,高总把握全局,朱总有事先走了,娄总买单的时候上厕所去了,MARA在阳台接电话,最后还是吴海买单的。
三个男人下了塔,沿着黄浦江落寞地走着,夜已经深了,冷风一吹,倍感凄凉。
在桥边有几个年轻人,朝着黄浦江喊,“上海!我他妈的一定要操了你!”
“今年一定能买房!”
“我的儿子一定是上海人!”
黄亚明叫了辆的士,三个男人塞进车里,回到了酒店。司机好像故意绕道了,短短两条街花了两百块。
吴海一夜无眠。黄亚明倒头就睡。
欧阳正德也睡不着,上网又买了好多本书,什么《电影基础理论》《麦基的故事》《怎么拍电影》《一天变成电影人》,连周星驰推荐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也买了。
讲真,欧阳正德觉得三个人空有雄心壮志,一腔热爱电影的赤子之心,但在资本角逐的疆场上,明显是三匹嫩得出水的青草苗。
第三天中午,他们从虹桥机场飞往北京。
吴海和欧阳正德住在东城区的一家涉外酒店公寓,黄亚明说他要回家。
“你不是把房子卖了吗?”吴海问。
“我女朋友家。”黄亚明打了个响指,暧昧地说。
“这小子,到哪里都有家。”欧阳正德说。
“喂,你怎么不给老婆打电话?”吴海问。
“你管我。”欧阳正德闷闷不乐地回到酒店,叫服务员送来一桶矿泉水,从行李取出一包陈年普洱,烧茶喝。
欧阳正德很崇拜日本一个叫利休的茶神,当年织田信长也称赞他:“只有美可以让他低头”。利休是那种看透天地万物变化,把人生哲学融会贯通于饮茶的每一个细节的天才。
欧阳正德也觉得自己的创业就是在修行。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他以前是个老师,但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后,是否还能不染淤泥地出来呢?
水开了。欧阳正德掰开一片普洱,正襟端坐地丢了进去,仿佛撒下一瓣梅花,仿佛丢下一抔鱼饵。有一刹那的恍惚,他觉得烦躁的自己变成了一片飘浮太虚的茶叶。
小时候,喝茶是极其奢侈的事情。那时候不要说茶叶,连清水都是十分罕见的。
欧阳正德的出生的地方其实不是繁华市井的成都或者有名的山城重庆,而是云川交界的地方——攀枝花。据说这个地方的名字还是毛主席起的,原来十分荒凉偏僻。解放后,那里生产煤矿,而欧阳正德的父亲就是一个煤矿工人。
每天爸爸出门,奶奶都要给家里的祖宗牌位烧个香。欧阳正德的妈妈每天念叨说,“阿德,你要好好读书,不然像你爸那样做牛做马在地底下干活,一月还赚不了几块钱,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起……”
年幼的欧阳正德还不知道那时候由于盲目开矿,村里的水源已经被严重污染了,他们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买井水回来做饭。最久的一次缺水,欧阳正德一个月没洗澡,全身长满了墨色的虱子。
父亲本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但是煤矿主实在欠揍,过年了工资也不发,平时在矿场也是自己吃肉,工人喝粥,还把其中一个老矿工来探班的女儿给强奸了。
父亲气不过,带领一帮血气方刚的年轻工人冲进矿主的家里,几句话不投机,拿起一个铲子把矿主的头给砸了。父亲被判了十年牢。上学回来的欧阳正德刚好路过那栋发生命案,人头攒集的别墅,他看到木讷的父亲被警察戴上了手铐,满脸脏污又洒满阳光。
“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父亲高昂着头喊。
然后在混乱的人群中,欧阳正德看到了一张清秀白皙,默默哭泣的脸,他的同学——阿竹。
原来他们说阿珠的爸爸也是挖煤的,说对了一半。她爸是指挥挖煤的煤老板。
欧阳正德忘不了阿竹溪水流淌的脸,忘不了阿竹幽怨无助地瞥了他一眼,又惊慌失措地站在人潮之中的画面,就像一个悲剧电影的结尾定格在他的青春期狗尾巴上。
“哎!”往事浮尘,欧阳叹了口气,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茶。
也许,是该要给老婆打个电话了。虽然准备离婚,但好歹一夜夫妻百夜恩,这么久出门在外,还是要给她一句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