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陇虽说是座小城,但方圆纵长也有十余里,从城南的叶家前往城北的云昶山庄,须得径直穿过城中大街,才能赶在午时之前赶到,于是叶朗和秦绍二话不说跃上马匹,朝着城内的方向便一路策马而去。
彼时已近晌午饭点,今日又正值集市开张,整座小城焕发勃勃生机,热闹的街道上塞满了络绎不绝的行人,沿街酒肆旌旗猎猎,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着袅袅炊烟,渐渐淹没在了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叶朗二人本打算骑马过市,然而一进城看到这派繁华的景象,便只好下马徒步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一前一后牵着马,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行进。
秦绍望着城里人山人海的架势,估摸起码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云昶山庄,忍不住皱眉嘀咕道:“今儿可真倒霉,什么热闹事儿都撞上了,好不容易有桩大差事,去迟了可就全完了……”
正在慢悠悠踱着步的叶朗回首瞧了一眼满脸堆满不耐烦的秦绍,笑了笑道:“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现在正好可以把案子和我交代一遍,我好心里也有个数。”
秦绍生性急躁,心里向来藏不住话,正好当下困于街巷之中,索性打开了话匣子:“哎,这案子有些蹊跷,原来这山庄里住着一户姓苏的人家,今天早上苏老爷被发现暴毙在了床上,管家本想报案,可是苏家小姐偏偏坚称老爷是得了急病走的,拦着不让报官府,正巧有个从京城来的客人上门拜访,管家和那客人一说,便马上跑来报案了。”
叶朗啃了一口手中的馒头,若有所思地咀嚼了两下:“从表面上来看,苏家小姐有最大的嫌疑,但是她拦着不让管家报案,这么做未免也太不打自招了吧?”
秦绍无奈地耸了耸肩:“对,那管家也说苏小姐绝不可能是凶手,毕竟山庄里就只有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苏小姐没有任何杀人动机,所以我们暂时也不能下定论。”
“看来这个案子的确挺棘手,”叶朗一口气吞完了剩余的包子,一缕和煦的春风迎面拂来,融融暖意熏得他惬意地打了个饱嗝。不过叶朗念及一事,忽然机警地停下了脚步:“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这苏家老爷是个大人物吗?你可知道他的来头?”
秦绍见叶朗如此谨慎,不禁也降低了声量:“这才是整个案子最古怪之处,我听韩捕头提了两句,这苏老爷生前似乎是个朝廷高官,但三年前辞官后便带着女儿来到桑陇隐居,平日里深居简出,几乎和外界断了往来,却没料到招来如此杀身之祸。”
听闻苏家举家搬迁至桑陇,叶朗不由有些好奇:“苏老爷的老家是桑陇吗?”
秦绍不敢断言,但思索了一下后摇了摇头道:“我猜不是,桑陇若真的出过京城大官,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街坊之间早就传开了,怎么可能会没人听说过这桩事呢?”秦绍顿了顿,忽然幽幽地嘟囔了一句,“更何况,朝廷高官大多出身名门贵族,哪儿轮得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平民百姓来做。”
这席言论分明透着不甘与嘲讽,虽说句句都是实情,可毕竟街头鱼龙混杂,加上秦绍经常口无遮拦,难保他不会说出更惹眼的话,叶朗俨然察觉不妥,于是话锋一转立刻岔开道:“苏家不爱与邻里来往,但今早不是正好有个客人到访吗?那个客人又是谁?”
“管家说他并不认识,可能是苏家在京里的故交……”
突然之间,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吵闹的喧哗声,硬生生掩盖了二人交谈的声响,经验丰富的叶朗判断出一定是前方发生了纠纷,赶紧推了一下秦绍:“走,快去前面看看!”
说着,他使劲拨开阻挡在身前的重重人群,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挪动一点点距离,叶朗只好时不时踮起脚尖探出头来四处眺望,发现看热闹的群众已将一家米铺的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他和秦绍不得不高声嚷嚷道:“官府来人了!大家都让让!”
这般呼唤了半天,众人才勉强让出了一条狭窄的空隙,二人马上顺势见缝插针挤到了人群的前排。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叶朗就连忙瞄了一眼,只见店铺门口乌泱泱站着一群人,似乎是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正和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争执,地上还跪着一个老乞丐,不过这带头的男子身形略显眼熟,于是他再定睛细细一看,浑身却蓦然一僵——
这可不就是强抢翠芸的地主黄子泰吗!
真可谓冤家路窄,叶朗寻思着今早刚提起这个恶霸,没想到这会儿正巧碰上了,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又是这个家伙在惹事生非。
稍慢一拍的秦绍也目睹了这一幕混乱的场面,他一眼就认出了黄子泰这个臭名昭著的地痞,一腔怒火霎时轰然冲顶,十指不经意间已紧紧攥成了拳头,还未等叶朗开口,秦绍就抢先一步上前喝斥道:“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做什么!”
秦绍这一吼震得周遭瞬间鸦雀无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刷刷投向了秦绍和叶朗,而刚刚还推推攘攘的双方顿时也安静了下来,统一将视线聚焦在了这两个穿着捕快服的男子身上。
叶朗被众人盯得有些心虚,他偷偷用余光扫了一圈四周,干脆硬着头皮摆出一副威严的派头,故作沉稳地肃声道:“我们是官府派来的人,是谁胆敢在此处喧哗打闹!”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接着在耳畔响起:
“捕快大人!请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叶朗生平还未被旁人以“大人”称呼过,脑中倏然一懵,却见一个娇小的人影由远及近奔到了自己的身前,他粗粗一打量,来人原是那玉面书生。
只见这书生容貌俊俏,年龄约莫十五六,一身净白的绸衫衬得其肌肤胜雪,可一开口的音色却宛如女子般柔润:“我偶经此地,看见这家米铺的店主正派人殴打这位老人家,此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岂不是漠视王法?”
那书生随即伸手一指,叶朗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正巧看到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颤颤巍巍地抓着一个破败的饭碗,满脸的污渍分不清是被打后的瘀伤,还是久未清洁的尘垢,整个人畏畏缩缩地蜷在墙角,显然是遭受了剧烈的惊吓。
看来书生所言非虚,叶朗心下了然,但桑陇的衙役向来拿黄子泰没有办法,此人仗着有钱有势,在城内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就连知县看到他都要毕恭毕敬行礼作揖,叶朗和秦绍即使对他恨之入骨,眼下也只能按兵不动:“黄少爷,这位书生说得都是真的吗?”
油嘴滑舌的黄子泰见到来者是老熟人,倒也不慌不忙,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笑道:“哎哟哎哟,这不是衙门的叶捕快和秦捕快嘛,失敬失敬!”
秦绍一看他惺惺作态,就止不住胃里犯恶心作呕,只得撇过头指着老乞丐问他:“你为什么要打他?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黄子泰漫不经心地胡诌了两句:“哎,小的哪敢犯法呀,都怪这个死老头整天都来我店里讨饭,我嫌他身上臭,怕弄脏了店面,就叫人教训他两句然后打发了呗,谁知道这老不死的居然敢碰瓷,我随手碰一下他就倒在地上了,非得讹诈我,我倒是要找官府好好讨教讨教,遇到这种货色该怎么办?”
黄子泰嬉皮笑脸,口出之言毫无半分正经,叶朗明知他颠倒黑白,一时也拿他没辙,不料那一旁的书生却气得驳斥道:“你这是恶人先告状,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我明明看见是你的手下先下了毒手,打得老人家毫无还手之力,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敲诈你?而且即使你不欢迎别人上门讨饭,你又何必把老人家往死里打?你难道不知何为尊老爱幼吗?”
黄子泰不屑地啐了一声:”你又懂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放一个臭乞丐随意进我的店铺,以后还有人敢来我这儿买东西吗!”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是老实本分做正当生意,根本不愁无人问津,”书生依旧不依不饶,“相反,你若是整日只想着做鱼肉百姓搜刮民脂之事,那天底下永远都不会有人光顾你的铺子!”
这番话堪称妙语连珠,说得叶朗不禁暗暗叫好,忍不住对这个伶牙俐齿的书生刮目相看,人群中也稀稀拉拉传来起哄的鼓掌声。
而那黄子泰一时之间被讽刺得哑口无言,众目睽睽之下却下不来台面,恼羞成怒的他只好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老子看你是外乡人才不和你计较,没想到你个不识相的玩意儿竟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子下手重!”
刚说完,只见黄子泰满面狰狞目露凶光,扬起手便作势朝书生的脸上狠狠地扇去,而那书生反应还算敏捷,赶忙向后退了一步,正庆幸刚好躲过这一巴掌时,却没料到脚下一个趔趄,竟是踩到了秦绍的马!
书生被马蹄一绊,遽然之间失去重心,一下子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可那马匹显然是吃不住痛,刹那间高高抬起前腿,一道尖锐的嘶鸣声乍然从局促的街巷中呼啸掠过,吓得众人魂飞魄散。
秦绍眼睁睁看着那马蹄即将生生落下踩在书生的身上,心里大呼不妙,却见旁边一抹矫健的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出,居然是叶朗向着书生纵身跨步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疾手快的叶朗不假思索地弯下了身,一只大手一把揽过书生的腰,紧接着一个轻盈的鹞子翻身,眨眼间两人便都稳稳当当地立住了脚跟。
不过弹指一瞬,仓惶失措的马匹也已放下了双蹄,两条粗壮的前腿轰然砸在地面上,发出一记厚实的闷响,顷刻间铲起蒙蒙沙尘,引得路人连连退避。未免马匹再生事端,秦绍急忙拴牢了缰绳,并轻摸马背以安抚其情绪。
刚刚亲历化险为夷的叶朗不禁长舒一口气,转头瞅着书生问道:“小兄弟你没受伤吧?”
惊慌未定的书生仿佛还没缓过神,只是埋下头嗫嚅了几句:“无妨无妨,多谢大人相救,只是你的手……”
书生的声音渐次弱了几分,叶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把对方搂在怀中,其实二人的姿势称不上亲昵,可那书生不知为何举止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叶朗有些尴尬,他只好不动声色地松了手,书生于是抿着嘴默默地走开了。
说来倒也奇怪,明明先前在危难之中并无他想,但撤开手后的叶朗却对拥抱之时那种温软的触感念念不忘,脑海中竟不知不觉萦绕着一股微妙的情愫。他悄悄瞥了瞥身边的书生,隐约闻到书生的衣袖上弥漫着一缕沁人的幽香,不由端详了一会儿书生的侧颜,这才发觉,这人长相竟是这般好看——
只见那书生鼻梁精巧,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乌黑圆润的杏眼,恍若盛满了一汪清澈而纯净的泉水,依稀映出了周遭纷纷扰扰的街景。兴许是春日正午艳阳高照的缘故,书生的额头上微微渗出丝丝汗迹,白皙的脸颊也已含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怪不得大家都想过上豪门贵族的生活,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连个公子哥也养得这般细皮嫩肉,长得和小姐一样精致……
看得入迷的叶朗正暗自啧啧称羡,视线却不经意扫过一样东西——
他忽然瞧见了书生耳垂上的小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