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飞快的跳跃在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之间,内心却感叹冤家路窄。
从荆州至兖州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终于串联在了一起。荆州襄樊城地下培育出数以万计的尸傀,秦逸途径的每个被马匪袭击的小村子现在看来都应该有尸傀参与其中,接着在屏南城里又遇见两只尸傀冲阵袭击大夏国使臣。
秦逸现在有些担心,因为单就他掌握的情况,光襄樊城就提供了不计其数的尸傀,若是每个尸傀最终都能像今天他所见的那两只一样,那么世间可还有势力能与之抗衡?
虽说秦逸并没有亲自与之交手,但光就那两只尸傀能够把大夏国明面上的护卫武士打得抬不起头来,秦逸便知如果是正面袭杀,他估计也是落败的结果。
哪怕方才两个武士被打得再不堪,大夏国也不可能随便找两个寻常武士便当做一国使臣的护卫,毕竟一旦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意外,那么这些护卫便代表着本国的脸面,因此这两个武士必然是大夏朝野有名的高手,却不是尸傀的一合之敌。如此结果让秦逸更加担心。
早在带箬笠的人逃跑之前,秦逸就暗暗用气机锁定了他,现如今那人想要逃跑,自然要竭力隐藏自身气机,因此秦逸不能准确的知道这个人在哪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秦逸已经将他甩在了身后,现在秦逸只需兜头回去,就能在那人前面出其不意的进行拦截。
至于那人身后还跟着的白衣公子,秦逸现在还拿不准此人身份,不知是敌是友,只能见机行事,若是这次放走了这个带箬笠的刺客,便不知猴年马月再能遇上与尸傀有关的人。秦逸决定冒险。
秦逸再向前跃过两条小街,一转身便进入西主街,他能模糊的感应到那人隐晦的气机,便隐藏在西街林立的酒肆茶楼里。
秦逸微微一笑,他已经猜到对方的想法,这屏南城里一定还有他觊觎的东西,所以他决定混入人群,冒险留下来,以甩开尾随他的白衣公子。
秦逸从街边房顶上跳下来,在街边随手买下一顶箬笠带在头上。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路人擦肩而过的闲谈声,酒肆里粗犷汉子的吆喝声,一切一切犹在秦逸耳畔,却也仿佛从九天之上缥缈而来,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处,如同清风拨弄了头发丝,在耳畔轻轻厮磨。眼前人来人往,有妙龄少女,有无知蒙童,有三尺汉子,也有耄耋老人,各自嬉笑怒骂,人生百态,却也如同看那镜花水月,在秦逸眼里,变得无影无踪。秦逸慢慢进去一种物我两忘的玄妙状态,只有带箬笠人的气机如同烛火般,时明时灭,却被秦逸牢牢抓住。
待秦逸走进一家茶楼,这天外缥缈之音才落到地上,钻进他耳朵里,眼前茶楼小二正满脸讨好的笑着看着他,身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秦逸看着茶楼角落里坐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一顶箬笠放在桌上,中年人拿起桌上茶杯,轻吹一口气,慢慢喝着茶。
秦逸径直走到这张桌子前,推开长凳坐在中年人对面,也不取下箬笠,就这么戴在头上,微微低着头。
中年人将茶杯往桌上一顿,盯着秦逸,沉声道:“你是何人?”
秦逸微微眯起眼睛,笑着说道:“我来替别人讲讲道理。”
“那你且说说你要替谁讲什么道理?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可就要给你讲讲我的道理。”中年人话里有话,双手按在桌上,眼睛盯着秦逸。
秦逸也将双手按在桌上,轻声答道:“我要替兖州数万难民、襄樊城十余万百姓,和方才在主街上围观的屏南城百姓讲讲道理!”
话音刚落,他们面前这张实木桌子便无声无息的化为一地齑粉。
整座茶楼陷入寂静,小二麻利的擦着桌子,掌柜翻着账本,一名茶客端起茶杯将要饮用,另一名茶客捻起一粒花生米——
茶楼里除了秦逸二人,其他人全都陷入停滞,如同雕塑。
中年人冷笑道:“兖州难民,襄樊百姓与我何干?莫不是别人的帐也要强加在我头上?”
秦逸沉声道:“以一己之私坑杀数万流民,间接致使襄樊城一夜之间化为废墟,无数百姓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是你背后势力丧尽天良,天理不容。武林中人捉对厮杀,本不应该连累百姓,殃及无辜,可你今日在主街用上百围观之人性命献祭发动魔功,仁义道德何在!尔等卑劣手段,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当人人得而诛之,今天我不过是匡扶正义,以后少不得还要去和你背后势力讲讲道理……”
中年人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般,突然仰天放声大笑,他直视秦逸,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声色俱厉道:“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怕是在江湖里泡了几天就不知道自己骨头有几斤几两重,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还不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你倒是说说,仁义道德有何用?能当刀用?能当饭吃?能给我无上力量?不过都是些屁话,那些个流民,百姓死不死的,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只要我天下无敌,就能百无禁忌逍遥自在,管别人死活?你再多管闲事,只怕是找死!!”
秦逸摇摇头:“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该死……”
中年人不再狂笑,神色归于平静,头顶有青紫色气旋缓缓凝聚。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一片寒芒从茶楼门口涌入,白衣公子携风雷之势刺入僵局,如尖刀刺入锦绫,让两人气机皆为之一顿,秦逸觉得胸口发闷,气息拥堵,经脉胀痛,对坐中年人更是一口黑血喷出,神色立刻萎靡,白衣公子横枪直刺,有如龙吟。
那一刻,茶楼中其他所有人,皆向茶楼外倒飞出去。
中年人伸手,虚空中竟是浮现出一条毒虫的虚像,枪尖刺破虚像,毒虫发出振聋发聩的嘶鸣,虚像爆裂开来,然而中年人已经不见踪影。
秦逸起身欲追,不曾想被枪尖抵住了喉咙。
秦逸瞳孔微缩,此人方才不分青红皂白闯了进来,让秦逸吃了不大不小的亏,心头正有口闷气,现在又莫名其妙的拦住他,于是看此人更加不顺眼。
“骚姿弄首的像个娘们儿……”秦逸心里暗自奚落。
“你干什么?”秦逸生硬的问道。
谁知白衣公子不搭理他,只是用枪尖抵住喉咙。
“再不放开我,那魔头就要跑了!”秦逸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白衣公子还是不搭话,只凝视着秦逸。
等到秦逸就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白衣公子开口道:“你……是什么人?”口气竟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秦逸有些抓狂,他气急败坏的说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拦住我?放走了那魔头又去残害性命是不是也算作你头上?”
“方才见你与魔头对坐喝茶,以为是同伙……”白衣公子语气依旧冰冷。
秦逸直接打断道:“你脑子没毛病吧?刚才要不是你突兀闯进来,我俩都要打起来了,我能是他同伙?”
白衣公子一声冷哼:“鬼鬼祟祟,连以真面目示人都不敢,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打了再说!”说罢,又是挺枪刺出,直指秦逸眉心。
秦逸反手握住腰间竹隐,直至此刻,所有气机居然全都收敛起来,如同无波古井,入定老僧。
自那日在贾府地下目睹神秘家丁居合一刀腰斩百十尸傀,这一刀的风采便印在秦逸心底。自荆州到兖州一路走来,拔刀挥斩千余次,虽无法做到如那家丁般一刀破甲千百,但拿这个不讨人喜的白衣公子练练刀还是可以的。
若是那神秘家丁在此,见秦逸起手式,一定会惊讶。虽说如今秦逸这居合一刀,离家丁那劈山碎石之势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其中三分神意却被秦逸模仿的淋漓精致。
寻常人学武,通常都是先模仿架势,后领略三分神意,最终融会贯通,所以能否领会到神意成为武道一途的分水岭,无数武人穷极一生都只能在架势招式上打转,却无法触及那最重要的神意。但秦逸却是相反,他先领略了三分神意,以后只需慢慢体悟架势招式,终有一天能大成。然而就连秦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居合讲究藏气与鞘,在刀出鞘前,所有气机全都潜藏在刀鞘内,绝不泄露一丝一毫。然一旦刀出鞘,便有山崩海啸之势,有世间无我一刀不可断之气概,所有在我眼前的艰难险阻,皆可一刀两断。
然而秦逸的居合又与家丁不太相同,秦逸将所有气机都锁定在了白衣公子的要害窍穴关节处,势必要一刀毙命,而家丁的居合则给敌人留下一线生机。
眨眼之间,仿佛二人都没有动作,只半空中响起金铁交戈的爆鸣,强烈的冲击波将茶楼里其他人从门口吹飞出去。众人龇牙咧嘴的爬起来,纳闷的看着彼此,不知为什么喝茶喝得好好的突然就掉到了大街上。
白衣公子持枪而立,心窍处衣衫突然裂开一条口子,白衣公子低头看了看,仅此而已。
秦逸后退数步,感觉气息近乎完全堵塞,方才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虎口生疼。于是他赶紧吐出胸口浊气,默默调息吐纳。
不曾想占了些便宜的白衣公子并未乘胜追击,反而是站在原地,凝望着秦逸,或者是,凝望着秦逸背后的刀。
“你所拿的刀,可是竹隐?”白衣公子突然问道。
“什么竹隐啊竹什么隐啊,我看你是傻子吧。”秦逸咧咧嘴,毫不客气的叫骂一句,见白衣公子不像有继续动手的打算,脚尖一点便退出了茶楼,跳到对街屋顶上,他转过身,见白衣公子现在茶楼前,二人隔着街道遥遥对望一眼,各自想着心事,直到秦逸转身离开。
白衣公子眼看着秦逸的身影消失在楼宇之间,也不追上去,只是自顾说了句:“有趣”,便转身回了茶楼。
秦逸转过几个街角,内心依旧愤愤不平,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架还吃了小亏不说,连那个带箬笠魔头的气机也跟丢了,现在所有线索又石沉大海,想要再从屏南城里找到这个魔头,无异于大海捞针。
想到这里,秦逸长长叹了口气,狠狠的挠了挠脑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刘知县坐在府衙内,唉声叹气。
府衙内,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悬挂在房梁上,有些许蒙尘,看得出是很久没能擦拭。
刘知县扶着额,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端起一杯茶,掀起杯盖,刚欲喝口茶水,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将茶杯往桌上一顿,再次唉声叹气起来。
门帘被掀开,一个儒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对着刘知县作了揖,说道:“刘大人,大夏国使臣一行人已经安排下榻在谪仙居,使臣本人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东大街也以清理完毕,如今交通往来也恢复了正常。大人还有什么指示,小的这就去安排。”
刘知县微微摇摇头,显得很是疲惫。
儒衫中年人又说:“若是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小的便告退。”
刘知县又微微点点头,中年人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正准备离开,却被刘知县一声叫住,中年人不解的转过头,望向满面愁容的知县。
知县抬了抬眼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你说,这大夏使臣在我屏南城遇刺,会不会怀恨在心,若是到时他进京面圣时在朝堂上说些我的坏话,我该如何是好?你帮我合计合计,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弥补一番,堵住使臣的嘴?。”
中年人一听,连忙躬身作揖,道:“知府大人大可放心,小的以为,此次行刺,大人安排布置已十分妥当,屏南城数次刺杀事件发生,皆为平常人力不可逆之事,并非大人安排之过失,相信陛下明察秋毫,定不会追责于大人。”
其实中年人并未将内心所想完全讲出,就算那位坐龙椅的再是贤明,如今兖州年年大旱,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早就成了陛下心坎里的刺,兖州从上到下哪个不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生怕再出一点差错惹恼了陛下,更何况当今那位陛下也不是什么圣贤之主,要是因为使臣被刺一事迁怒下来,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刘知县估计是吃不了兜着走,多半是脑袋身子分家的下场。而今使臣当众被行刺,就算事后使臣不计较,那众目睽睽之下,又哪里知道其中潜藏着多少大凉碟子,纸里包不住火,此事陛下早晚要知道,想要隐瞒下来谈何容易。
然而这些话,中年人不敢,也不会对刘知县讲。
然而中年人一席话并未让刘知县感到安心,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让中年人退下。
中年人暗自长舒一口气,再次告退离去。
只留下知县一人独坐,半晌无人来打扰。知县自言自语道:“若是还让陛下知道朝廷发放的救济粮全部在我管辖境内被劫持,我屏南县城半粒大米都没见着,我只怕是要被满门抄斩了吧……”
并未对下面透露关于救济粮去向半个字的刘知县又长长叹了口气,用手指狠狠按着眉心,低声嘟哝道:“前途无望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突然一个声音在刘知县耳畔响起,这声音听上去不男不***沉乖戾,阴阳怪气的说道:“哟,知县大人,怎么啦?愁眉苦脸的?”
刘知县被吓得一哆嗦,手肘一碰,将茶杯碰到了地上。
刘知县颤抖着站起来,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说话之人,只能硬着头皮对着空气说道:“你来做什么?屏南城什么都不剩下了,你还要怎样?”
那声音回答道:“刘知县不必这么紧张,都是聊过好几次的老熟人了,这不上次才卖你一批粮食,这次就疏远我了?这可是帮了你大忙了,可不能不记着我的好啊。”
刘知县听了内心在滴血,他恨不得破口大骂,上次卖他的那么点粮食,漫天要价不说,粮食分明就是他屏南城没领到的那批救济粮里的一部分,袋子上的大凉官印都清晰可见。到这厮嘴里竟成了帮了他刘寻之的忙,刘知县欲哭无泪。
那声音见刘知县并未吱声,继续说道:“你看,这次我又来给你带来了五千石粮食,而且我知道你刘知县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兜里早就没余钱了,所以这次这五千石粮食啊,不要钱的……”
“那你要什么?”刘知县不相信这人能白送他粮食。
“简单,我只与你刘大知县要屏南城两千百姓性命,你给是不给?”那声音到最后终于图穷匕见,狠厉的威胁道。
刘知县断然拒绝道:“休想,不可能。”
那声音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他桀桀一笑,说道:“知县大人莫急,你仔细想想,我给你五千石粮食,你给我两千条性命,这样需要粮食的人就少了,你还能余出不少粮食落进了自己的兜里,而诺大一个屏南城,饿死两千贱民,一点都不稀奇,谁会去在意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呢?你可以说是无本万利,不但筹到了粮食落下了好官的名声,在上级那里也能交差,自己还能赚上不少,何乐而不为呢?”
刘知县气的发颤,他色厉内荏的说:“你是痴人说梦,我作为一地父母官,怎么可能拿手下百姓性命当筹码,这事情没可能的,想都不要想,粮食我不要了,你赶紧走吧。”
谁知那声音听了刘知县的话,竟笑了起来,半晌才停下,出言讽刺道:“好个一心为民,明镜高悬的刘知县,就是不知知县这花钱买了的一官半职还够不够牢靠?”
刘知县大吃一惊,仓促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那声音继续说道:“若是你今日不答应,改日我便领着弟兄们到你屏南城做做客,到时候不光要那两千性命,我还要将你屏南城杀个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刘知县顿时被吓得瘫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声音一看刘知县被吓得魂不附体,顺势柔声安慰道:“刘知县也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况且你买官之事,你不说,我不说,自然没有别人会知道,这五千担粮食,用来让屏南城其他百姓度过饥荒绰绰有余,说不得到时候便是大功一件,刘知县便能借此平步青云,升官发财,到时候大人身居高位,谁还会提起当年买官那点陈麻烂谷子的事儿?知县大人,好好想想,一边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一边不过是两千条烂命,知县大人可要三思啊。”
刘知县呆坐在椅子上,只是不停的呢喃道:“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那声音又是一阵奸笑,说道:“那大人好好考虑,过几日我再来,希望能得到让我满意的答复,那么大人,小的告辞。”说完,声音大笑着,渐渐消失不可闻。只留下刘知县一人唉声叹气,这次他的烦心事更多了。
摘星楼内,抱着琵琶的姑娘歪着头,露出一副娇憨模样,自言自语道:“陷入僵局了呢,要不然稍微提点一下?不然太过无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