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无双在一起吃午餐。
之前去了医院，我扶着她。她很听话地依靠着我，仿佛是个缠绵的植物。
那个司机在我们两个后面跟着，他听说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有些慌张。着急地掏钱包，递一百的人民币给挂号窗口，狠不得不让别人找他钱。
总之，他表现得很用力。
拍了片子以后，医生说，没碍事，骨头没有伤着，摔破了皮，擦一些药酒就好了。那个撞车的司机，一下给买了两大瓶碘酒。
他仿佛对无双有了感情，临走的时候，还拼命地看着无双，直到我说没有事了，你可以走了。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我把车停在了咖啡厅门前，然后上楼，找到我们以前坐过的位置。
点的东西也和以前我们两个来的时候一样。
然后我就去拿了两本杂志，给无双一本，我们就那样，各自沉默。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说起我最近看的一本书的名字叫做《今生今世》。
无双听着我说话，不停地喝咖啡厅提供的柠檬红茶。
我又说，你知道我是如何看书的吗？
无双看着我，说，知道。
我忽然想起，我已经对她说过了，我喜欢把一本书放在阳台上，让风吹起那本书，风吹到哪一页，我就看到哪一页。
于是，我看到了胡兰成写他们乡下孵蚕卵的时候都是女人把蚕放在胸口来孵。我说话的时候，把手比划着放在自己的胸前，无双就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但她也只是笑了一声，像是有一个开关，马上又关上了。
我接着说，胡兰成写的情节很有趣，当女人用胸部孵蚕的时候，男人们要对妻子百依百顺，不能让孵蚕卵的女人生气，不然就孵不好蚕。兄弟们也要对姐妹们好一些。孩子们也不能在家里嬉闹，只能到大街上去玩耍。甚至连蚕的称呼也变了，刚刚孵出的蚕卵不能叫做蚕卵，要叫蚕宝宝，完全把它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还有，幼蚕行走了不能叫做蚕爬，要叫做蚕行。
无双吃吃地笑，笑完了，对我说起她的房间，她新租了一套房子，正找人打扫卫生。她说，她发现了以前住的那个人留下来的东西有：废报纸，烟盒，火机，合同，拖鞋，方便面，废纸篓，牙膏，毛巾等等。
从床下面，我竟然打扫出一个早孕测试的纸。这些留下来的东西在讲述之前住的这个男人的习惯和故事。
她说，这两天，我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车到街上去。然后，每次都会和陌生人说话。有问路的，我就告诉他方向。我有一种存在感，以前日本的时候，没有人问我路的，他们那些人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的人。可是在郑州就不一样，好多人一眼就看出了我是本地人。还有一个发广告的人问我有没有孩子，我接到手里才知道是婴儿用品的促销广告。我给日本的一个同事寄了一封信，还趁机和邮局的保安说了几句话。
无双看着我，竟然傻笑起来。
我相信是出了幻觉。我怕一会儿，无双再一次变成吴翠芝，就伸出手拥抱住了她。
无双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仿佛很伤心。
我的脚趾前天流了血，无双说。
这句话，也是在我的幻觉中说过的。
我都听说了。无双又说道，她的眼泪一直在流着。我用手在下面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发现，很疼。
我问她，你听说什么？
没有什么？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旁边谈话的一男一女一直很热烈，他们大概说到了投机处，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就随声附合。一开始我还能听到他们说的电脑，后来他们仿佛就说起房子的大小，还有阳台上的灰尘，甚至鞋子硌脚的比喻，仿佛又说到了爱情，水杯摔碎什么的。
我和无双在那里发呆，只好听他们的话语充饥。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间，那个说话的人就大声的答应了一声。
我没有听见，和那个男人坐在对面的女人也没有听，原来，就在那个男人兴奋地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老婆突然来到了咖啡，一时间看不到他，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那声音并不大，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到的，因为，他老婆叫他的时候，他们正谈得兴起。
我忽然想起，一定是有一个磁场吸引了他。让那声音穿越了风声、汽车声、雪融化的声音、孩子的哭声、鸟叫声，直接抵达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这样想着，就在内心里小声地叫一声无双，无双马上就答应了。
问我，说吧。
我说，饭来了。
我们点的是套餐，先端上来的是红酒和面包，然后是一盘蔬菜沙拉。
那些饭馆经常出产一些代表主人话语的蔬菜或者水果，譬如眼前这份混杂在一起的蔬菜沙拉，切碎的包菜丝是一句又一句脆弱的话语，而胡萝卜丁则是一些深入内心的话语，那胡萝卜不多，表示，那些真正能表达内心的话语不需要太多，有那么一两句就行了。
果然，无双开始吃那些萝卜丁，像是对我的心灵的阅读。
我看着她，内心里涌出很多话。那是些态度模糊的话语。
我不知道第一句话该如何说，我又怕不说，会让那些话在我的心里过了保质期。
我在内心里挣扎，仿佛在内心里建筑了一个城市，那城市里交通拥挤，人们在街道上迷失着方向，孩子在哭泣，汽车堵在立交桥上，红灯坏掉了，我内心里的城市一片混乱。
无双吃了一口蔬菜，细微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传过来。
咖啡厅的钢琴突然停了，其他说话的人仿佛也都在配合着我和无双的剧情，他们一时间都不再说话。
再然后呢。我自己问自己。
无双又吃了一口蔬菜，咖啡厅的音乐突然响了起来，竟然伤感的那种节奏。那种从钢琴里出来的声音是一个悲伤的剧情配音，我想到一个女人转身疯跑出去，留下长长的影子。我想到大雨突然降临，我没有带雨伞，被淋得湿透。
我想到寒冷和孤单的很多场景。
无双一直在吃那个蔬菜沙拉。
午餐吃完了。
我们对着彼此笑起来。
杂志看完了。话仿佛也说完了。
没有什么事情做，只能对着脸，笑一下。
你向我说个谎如何？无双突然说。
说一个谎？我看着她。
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贴子，说是男人说谎的时候会声音变小的。我想听你说，你一直喜欢我，我想听你说一句，只一句。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我爱你。
我的声音太平淡了，像一个憋脚的临时演员，那三个字处理得没有任何节奏，像往一盆水里放一次性放了三条鱼，而鱼已经死了，没有任何游动的声音。
无双仿佛很失望，她叹了一口气，不看我，只是看着外面的街道。她刚才仿佛是紧张着的，表情紧绷着，脸显得消瘦，身体是挺得直直的，显得妩媚。
现在松驰下来，仿佛一瞬间就胖了。松驰下来的无双，表情有些冷漠。
我是真的爱你的，丫头。我又说了一句。
这句话像是一个突然被吹爆的气球，也或者是寂静的环境中，手机突然响了。总之，这话不但惊吓了无双，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四处看了一下，我以为是我旁边坐着的人说了。可是，我的眼睛告诉我，那话像一个烟圈一样，刚刚从我的嘴里吐出来，一圈一圈地在湖面上荡起涟漪。
无双又一次恢复到刚才紧绷的状态，她的眼睛有些红。
一下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仿佛是刚才在医院里的没有发作的疼痛，这个时间突然发作。
无双说，我知道，一切，我是如何在你的心里种下种子，浇水，施肥，拔草，捉虫子，唱歌给你听，我看着你的爱像幼苗一样一点一点地从土里钻出来，我看着我培养出来的苗苗被一个叫做吴翠芝的已婚女人摘走，我看着你在一杯酒里朦胧，最后消失，我又看着你在第二天早晨的时候跑回来大声叫我的名字，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甚至，我比你自己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我不想让你伤害吴翠芝。
我说，一开始我们都是目标集中的，我记得我是练了绝世武功的，要找到一个人报仇，可是，结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被欺负的女子。一不小心，我就救了那个女子，我的一生就改变了。我在这位女子的建议下，我去卖起了豆腐，退出江湖，恪守爱情。
这种改变太常见了。譬如，我们本来喜欢蓝色的衬衣的，结果那个衬衣店里只有一件咖啡色的。像我们遇到那个被人欺负的女孩子一样的情况，我们本来可以转身就走的。只是一瞬间的考虑，我们就改变了。前不久，我只是和一个女子喝咖啡的，一不小心却上了床。
我的话显然有些跑题，无双有些迷惑，不知道我到底要说些什么。
时间在我们两个说话的时候跑得很快，我们抬起头，发现，刚才热闹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我们竟然把午餐吃到了傍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