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已经沿着盘山公路缓慢爬行了很久,路旁是看了叫人头皮发麻的悬崖峭壁。俯瞰悬崖下方的平原,就像一张光秃秃、灰蒙蒙的旧毛毯;原本巍峨耸峙的山峦从这里看过去,成了沙滩上小孩子随手堆砌的小沙包。
接下来的这一段路,大巴开得更加小心翼翼。导游解释说,我们身处的地方海拔已经在4000米以上,这个季节天气还很寒冷,早晨路面还会结冰,汽车因此滑落悬崖的事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这样的话不说还好,说了反倒叫人不安。尤其是大巴从外车道绕过山崖转角时,从车窗往下看,脚下几乎悬空,视线能一下子直探崖底。这个时候,轮胎真要是稍一滑溜,后果不堪设想。最后,他安慰我们说:
“……不过大家放心,这位开车的师傅和我搭档很久了,从来没有出过状况。这座山我们每天都要翻过去一两次,哪里好走、哪里不好走都一清二楚!”
相比于导游的油嘴滑舌,司机则是个缄默不言的男人。这趟两日一夜的旅行,我没看见他说过一句话,也没看见他离开过驾驶座一次。每次到达目的地,我们下车时,他总是抬一下头,从后视镜瞥一眼车厢,然后看着我们从身旁的楼梯逐一走下车;脸上全然没有可以称得上表情的东西,眼睛也被墨镜遮挡着,没人知道他在心里想着什么。不过,应该是个可靠的男人。经验丰富但从不卖弄,技艺精湛依旧小心翼翼——这一点本身就很难得。更何况一般说来,比起夸夸其谈,缄默不言的人通常更加让人信赖。
这段艰难的爬行直至汽车到达岗巴拉山口才算结束。在这个山口观景台可以俯瞰三大圣湖之一的羊卓雍措,还可眺望四大神山之一的宁金抗沙峰。观景台上竖着一块巨石,上面写着“羊卓雍措”四个字,石顶向四面八方拉起五颜六色的风马旗。有个小贩拉着一头毛色斑驳的藏獒招揽生意。照一张合照多少钱来着?不知道,也不关心——
团友们都围在巨石下面拍照留念。我看着那里人多,没有跟过去,独自走到一旁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一边抽烟一边看风景。山下的湖水绿得很不自然。与其说是水,倒不如说是某种浓稠的颜料更像那么一回事。环绕着湖水的是走势平缓的山坡,山坡上薄薄披着一层青黄色的植被。没有树,没有石头,只有白云投下的轮廓清晰的云影。云影随着白云飘移,徐徐掠过山坡。
在湖水和山坡后面,拉轨岗日山脉就横亘在天际线的尽头,苍茫淡远,迤逦蜿蜒。位于山脉正中的主峰赫然正是宁金抗沙峰。“宁金抗沙”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夜叉神住在高贵的雪山上”。不得了!远远望去,山峰几乎成一规规整整的三角形,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在上面,看上去就像夏季吃的刨冰,上面淋了一层光滑、松软、雪白的奶昔。我们逗留的这段时间,那上面正刮着风,峰顶的积雪被扬起来形成一阵雪雾,风大时浓一些,风小时淡一些,仿佛从天边飘来了一片轻纱,恰好挂在山峰的尖角上飞不走了一般。
我将烟头扔到地上碾灭,再抬起头时,看见那个裹着围巾的女孩就站在离自己不到5米远的地方。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正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山光水色。风从我们身后刮来,吹起她微微卷起的深棕色的长发,在面颊两旁轻轻拂动,她从围巾里探出手,轻轻按住右边的鬓发。
这个时候,那个扎马尾的女孩也从别处拍完照片,朝这边走来——不光是她,好些人也开始从巨石周围散开,陆陆续续朝这边移动。她双手端着黑色的单反相机,肩头挽着四四方方、呆头呆脑的摄影包——无论单反相机还是摄影包,和她娇小的身材相比,看起来都大得过分。
扎马尾女孩——表妹(之前听她喊围巾女孩“表姐”来着,两人多半是表亲关系)边走边喊:
“你在这儿啊。”
“嗯。”
表妹走到她表姐身旁,仔细眺望了一会儿眼前的景色,大呼道:
“哇!真厉害,这个角度更好看。”
说完,她端起相机,咔嚓咔嚓按动快门。表姐给她让出位置,往我这边退了两步。
等表妹拍完照后,我朝她们俩说:
“我给你们拍张合影吧。”
两人突然听到有人也说粤语,一开始有些愕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了。表妹把太阳眼镜摘移在头顶,走到我跟前,她一边把相机递给我,一边瞪着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打量着我。
“你也从广东来的?”
“我是佛山人。”
“我们是广州人。”
“我也在广州工作。”
“真巧。”
“是啊。”
说完,她们俩并排站好。表妹看起来20岁左右,穿着短款黑色羽绒服和牛仔裤,卷至脚踝的裤脚印着彩色花纹,脚下是一双红面白底的高帮帆布鞋。表姐大概25岁,穿着浅粉色的长款毛衣外套,也是牛仔裤,脚上穿着褐色短靴;一直披在身上的围巾是藏红色的,绣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图案。
表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笑得很开朗,而表姐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和表妹相比,似乎文静得多。文静。某种程度和简相似的笑容。心脏处开始隐隐作痛。
我藏起落寞的心情,不让两人看见。
“一、二、三(按下快门)——再来一个——”
我给她们照了两张照片,将相机还给表妹,然后跟她们告别。在周围的人开始多起来时,一个人走到巨石那边去了。
原来是打算去纳木措的,报团时被告知前往纳木错的山路尚未解封,去不了,于是接受旅行社的推荐,选择了这条途经羊卓雍措的路线。
在地图上看,羊湖就像一只尾巴勾起来,张开双钳的蓝色蝎子。但湖水实际上是碧绿色的,据说“羊卓雍措”本来就是“碧玉湖”的意思。湖面波平如镜,倒映着云影天光,十分清丽秀美。我们去的时候,湖面还飘着许多冰块,冲到岸上来的更多,长长的湖岸线堆满了晶莹剔透的碎冰渣子。
我沿着湖边漫步,登山鞋踩在冰块上,发出咔咔的声音。整片开阔的湖岸布满了密密麻麻、高矮不一的石头堆,高的有半个人高,矮的就一个手掌差不多。旁边的山坡由于近水,难得披上一层浅浅的绿衣,深一点的沟谷照不到阳光,仍有积雪未消。
离开人群很远,我脱去手套,蹲下来,把手放进湖水里。真冷!漫长的冰封期才刚刚结束,水温随着季节变更慢慢升高,等所有的冰块都融解后,大概才会暖和起来吧,我想。我拾起脚边一块石头,扔进湖里,看着水波慢慢荡开,慢慢平复,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照原路返回。
我在湖边的人群中寻找两个女孩的身影,没有看到。回头往岸上看,返回公路的斜坡中间有座石台,上面竖着一块刻着湖的名字的石头,比岗巴拉山口的那块小很多,两个女孩就在石台的旁边。表妹站在那里,一脸无聊的样子,由于戴着太阳眼镜的缘故,一开始不知道她注意到我了,直到她从羽绒服口袋抽出手,朝我挥了挥。我也朝她挥了挥手以示回应,但并没有要上前攀谈的意思。
表姐自顾自蹲在一旁,专注于堆砌一座石头堆。好像还挺费劲的,我看她一个人为了捡石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那块区域,稍微像样一点的石头早已经用在其他石头堆上了。如果只是闹着玩的话,有点认真过头了吧。捡石头不辞劳苦,垒起来的时候倾注心意,对她来说,那似乎是一件有着特殊意义,非做不可的事——她的神态、动作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最后一块石头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石头堆的顶端,表姐默默地站起来,久久地凝视着石头堆。我离得远,看不真切,但此刻她的脸上似乎展露出了某种类似伤感的表情。表妹上前一步,与表姐并肩而立,也合上了双掌。
这天的最后一站是卡若拉冰川。将近黄昏的时候刮起大风,风大到站在车外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些人都不愿意下车,下了车的都缩着脖子,裹紧大衣,走路踉踉跄跄。我也没有下车,省得活受罪,景点本身没什么好看的:这些年气候变暖,挂在山壁上的那堵的冰幕已经只剩下半截,又薄又寒碜,说不定再过一两年,就连剩下的半截也将不复存在。别的地方,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粗糙干硬的石头,以及被风刮起来的灰蒙蒙的尘土,此外再无其他。
倒是地上讨钱的两个小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男一女,差不多四五岁的样子,很是机灵活泼。看到有人下车,就一脸兴奋地围上来,绕着那人蹦蹦跳跳地转一圈,看见人家不理睬,他们就去讨扰另一个。他们妈妈就站在旁边,用围巾包起头脸,眼角露出很深的皱纹。虽然脸色暗黄发紫,浑身尘土,做的事情也算不得光彩,但人看起来并不讨厌,隐隐约约还散发出一种质朴、温柔、为人母者身上特有的气息。两个小孩没讨到钱,蹦蹦跳跳又回到妈妈身边,目光炯炯的,仍旧很神气,一点也没有因为受到挫折而气馁。
我感觉有趣,便下车给了他们妈妈一张20元,然后把照相机交给她,让她帮我拍张照片——照片里,我没戴帽子(下车时忘了),头发都被风吹起来了;我穿着藏青色的羽绒服,黑色牛仔裤;表情看不见(带着口罩),露出眯起来的眼睛;白色的耳机线特别显眼,从两侧耳朵垂下来,连接着裤兜里的手机。
晚上吃饭和留宿都在同一个地方。大巴从国道上驶下来,拐进路旁一条草草铺就的石子路,又开了几分钟,旅馆就到了。这条石子路通过旅馆后,犹自笔直延伸,最终在远处苍茫的暮色中消失不见。由此想见,旅馆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在某条不知名的村落和我们刚刚离开的国道之间。
旅馆周围很荒凉,前后左右都看不到半点人烟。竟然有人把旅馆开在如此荒凉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店门前面种了棵约莫2米高的柳树,枝条细长茂密,但叶子都掉光了。隔着石子路,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田野,草根泥块不久前刚刚翻整过。大概到了夏天地里就会种满青稞吧。
吃过晚饭,人们纷纷返回房间。奔波了一整天,每个人都到了极限,只想着能够早点躺下来休息——我也一样。入夜后,气温降至零度,我感觉又冷又疲惫,幸好房间里有热水供应,我淋过浴,又抽了支烟,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
11点的时候,我下楼到服务台买烟。穿过走廊的时候,发现整个旅馆安静得异乎寻常。又薄又轻的劣质门板本身压根起不到隔音作用,但即便如此,还是听不见半点人声响动从房间里面传出来。难道都睡了?况且旅馆的住客本来就不多——除了我们这车人便再无其他。就算是旅游旺季,这么荒凉的地段,我想,住客也多不到哪里去吧。
下了楼,跟服务台后面坐着的旅馆老板(为什么能肯定是旅馆老板?麻木、骄傲、落魄——所有被一份毫无指望的事业困住的生意人都是这副衰样)买了烟。我撕开烟盒包装,抖出一支点燃,一面穿过大堂走向门口。兼做餐厅的大堂此刻空无一人,重新收拾好的饭桌椅子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看上去呆头呆脑。
我推开店门,撩起厚重的塑料门帘,朝寒冷寂寥的空气吐出长长的烟雾,然后走到外面。门帘在身后嗦咯一声掉落下来,接着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下。我朝发出响动的方向看去,竟然看见表姐一个人站在那棵枯柳下面,正回头看着我。一弯新月斜斜地挂在树梢上。
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掠过心头,心绪微微一乱,很快恢复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她总会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上次遇见这样的女孩,已经是高中时代和简相遇的时候了……我扔掉香烟,用鞋底碾灭,然后朝她走去。
“这么冷,还呆在外面?”我说。
“刚出来,马上就回去了。你呢,这么晚还没休息?”
“嗯。”
“今天真谢谢你。”
“不用。小事而已。”
说完,我们都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神秘、辽阔、孤寂的旷野。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周围很安静。极目遥望,国道所在的方向天边横卧着一座山岗,其淡淡的轮廓隐约可辩。山岗下,一排杨树的影子沿着国道一路延伸,统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石子路对面那片一望无际的田野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在远无可远的尽头和天幕相接。这片高原之广袤,远非我所生活的珠三角可比,更远非高楼林立的大都会那狭窄逼仄的街巷可比。
夜色越是深沉,旷野越是辽阔,星空便越是辉煌灿烂:在清朗无翳的夜空中,繁星闪烁,那惊人的数量和密度,都摘下来的话,足以装满全广州的夹娃娃机,叫全城的男孩女孩夹个7天7夜也夹不完。一架民航客机自东向西在繁星间穿行,航行信号灯忽明忽灭,缓缓地朝地平线滑去。
“好漂亮。”她仰头凝望星空,叹息一声。
她看得很入迷,我看着她平静、柔和,稍稍有点憔悴的侧脸,没去打扰她。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当我们的视线交接在一起时,那种奇异的安宁感又一次在心间泛起涟漪。我们默默凝视着彼此的眼睛,在那片黯淡的灯影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一抹藏在她的眼眸深处的说不出的忧伤。
就在这时,她收回了视线,转头又看了看远处,便对我说:
“我回去了。”
“我再站一会儿也回去了。”
表姐离开后,没过多久我便回房间睡觉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见一个女孩孤身一人站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上,那个身影很熟悉,像极了那个我曾经深深思念着的女孩——突然女孩向我转过头来,就在我将要看清她的脸时,漫天繁星在一瞬间全部化作流动的光线。天空下起了绮丽夺目的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