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简给鱼送信后,我有两天没去上课。我到医务室要来病假条,到医院开了药,便整天躺在宿舍里上发呆。
清早,我躺在床上和室友们道别。在他们羡慕不已的目光中,上趟洗手间,马上钻回被窝,蒙起头叮嘱他们离开时记得锁门,别让宿监看见门开着,进来问个没完。
一个人的时候,我听那个年代很流行的野人花园、滨崎步、西城男孩的歌,读村上春树的小说。那时候读的是《挪威的森林》和《斯普特尼克的恋人》。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弃置在外太空的孤零零的卫星。
我拿室友的烟抽,只在烟盒里留下最后一支;我喝宿舍藏起来的啤酒,稍微有点醉意的时候感觉很好;不下楼,不上饭堂,一日三餐以方便面充饥——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两天。
简的事总算想通了!像我这样毫不起眼,缺乏才能,连为什么活着都搞不懂的家伙,就应该跟好女孩保持距离,最好不要成为别人人生的障碍。自然会有很多男孩像我一样憧憬着她,她自然会选择其中最合适的那个(比如鱼)。一直以来只是远远注视着她,在夜里一个人想着她,从来不敢靠近半点,不正是以这样的觉悟为前提的吗?——自己和简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现在,事情理所当然地走到这一步,有什么好惊讶的?有什么好悲伤的?这种平淡乏味、毫无悬念的结尾,大概就连三流电视台的“情感”栏目也看不上眼吧。
接下来是周末,室友们周五一放学就各自回家了。
早上8点钟的时候,太阳准时越过东面教学楼的楼顶,明静透彻的阳光推开窗户照进宿舍,先是照在紧靠里面的墙壁和双人床上床的栏杆上,然后阳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向下移动,没多久就照到了我的床位。
窗外面是走廊,走廊外是高出护栏的葱葱郁郁的树冠,树冠下是升旗台和足球场,再远处便是教学楼高大、缄默的身影,以及湛蓝、清澈,比其他季节更为高远的秋空——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同时又是那么的新鲜。
整个校园空无一人,悄无声息,就像黎明时分洒水车冲刷过的街道一样,沉寂、清新、焕然一新。提鼻子一闻,甚至能闻到从足球场传来的泥土的芳香。平时的这个时候,广播里播放着课间操的曲子,体育老师短促、可怜、无人理会的喊话夹杂其间,然后是人们原地踏步、齐声拍掌,一起跳跃、一起落地的声音。现在,这些平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只能我的脑海里低低回响。对同样的事物,脑海里涌现的画面和实际所见迥然不同,这种感觉真奇妙。
我想了一会儿校园现在该有的模样,然后环顾四周,阳光将宿舍映照得半明不暗,恰到好处:有阳光的地方通透明亮,原本昏暗的地方变得更加昏暗,两者之间是柔和、朦胧、暖色调的光线。许多细小的尘埃和透明的绒毛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漂浮着,一离开阳光的照射,旋即消失不见。宿舍里很安静,晒得暖烘烘的被褥传来令人怀旧的味道。我张开手掌又合上,虽然未能如愿以偿捉住阳光,但感觉很温暖。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大概也是如此——捉不住,但很温暖。
我嫌下床麻烦,把枕头竖起来,背靠墙壁坐着,一边听歌,一边无所事事地望着阳光的角度慢慢改变。直到眼睛渐渐花白,意识渐渐脱离现实,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这样,从原来的生活中抽离——离开枯燥乏味的课堂、远离只会令人不快的家庭、收拾起对简的虚妄、徒劳的思念——所有的苦闷和忧愁,仿佛在这一刻全都离我而去。
突然间,这个宁静的早晨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迷人,更加令人陶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由衷地觉得心情舒畅;我第一次体会到孤独那无与伦比的自由——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自童年时代结束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了。
回想起来,就是从那天起,我学会了与寂寞为伴,学会了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就像那束照亮宿舍的秋日阳光一样,那个时候,另一束光芒同时也照亮了我整个生命的全景:过去所有孤独的回忆,所有叫人悔恨的往事,以及所有不明不白从身边流走的时间——所有这些,全都不再毫无意义,全都不再那么苦涩;它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我学会一个人生活,学会坦率地面对自己,学会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自始至终我都是孤独的。过去是,现在是,恐怕将来也是。
“我知道我在遇见你之前便爱着你,
我想我梦见你走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知道我在遇见你之前便爱着你,
我此生都在等待这个瞬间……”
随身听播放着野人花园的《I Knew I Loved You》。戴伦·海斯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吟浅唱,情深款款地诉说着某个在现实中遇见梦中人(或者反过来,在梦境中遇见现实中的恋人)的故事。悠扬的音乐在耳际盘旋,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击玻璃,我抬头一看,鱼正站在窗外。
“你病好了吗?”他双手搭在窗沿说。
“好不了,慢性病,要跟一辈子的。”
“恭喜你。”他打趣道。
“谢谢。”
“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翻领T恤,翻领那里有道窄窄的红色条纹绕脖子一圈。米黄色的休闲裤,棕色休闲皮鞋,打着两个完美的蝴蝶结。三七分的发型,每根头发一如既往地贴服整齐。
“不回家?”他说。
“不回。你呢?”
“约了女孩,一会儿就到。”
心里还会隐隐作痛,但痛感已经大不如前。
“怎么样,发展得顺利吗?”我勉强笑了笑说。
他沉默片刻,敷衍了事地说了句还好,径直走到后面的盥洗室,在墙壁上的镜子上照了照,然后回到我面前说:
“方便面,烟头,啤酒罐……你这是在拍《堕落天使》吗?”
“不拍,拍了也没人看。我算是投降啦——这个世道,就连堕落也唯有帅哥美女才有人看。我这种程度的,充其量不过算是私生活不检点罢了。”
“算你有自知之明。”
他在我床头拾起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坐到对面床上,随便翻到一页,眼睛略过先头几行,在某段文字上停了下来。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的区别......我同木月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
他读到这里抬起头看着我。
“不知道听到直子说这些话,渡边是什么感觉?”
我在室友的席子底下摸出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真不吉利!用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假装才注意到他在看着我。
“你看我干嘛?”
“问你呢?”
我又吸了一口,吐出烟雾。
“鬼才知道,日本人在那方面开放得不可思议。渡边不是也睡过不少女人吗?渡边爱直子,直子也爱他——当然最爱还是木月,就算死了也深爱着——但小说的主题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孤独更加准确。在小说里,性与其说是传达爱意,倒不如说是两个孤独的人尝试透过靠近彼此与世界建立联系,尝试籍着对方的体温摆脱孤独。这么说或许要得罪那些对爱情充满纯真幻想的人,但是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是现实。现实中的所谓‘爱情’,多半不过是寂寞、欲望、冲动,等等人类利己本能的产物。——当然不是全部,是很大一部分。——尤其对那些肤浅透顶,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家伙而言。”
鱼看着我,但又好像没在看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异样的东西被点燃了,但火光没有持续多久便黯淡了下来。
“我以前不是说过吗,无论如何也不想被狂热的感情控制,不想成为失去理智的人。”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但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会冲昏头脑,会患得患失:既害怕错失机会,又害怕太过鲁莽急进,让人讨厌;不知道这句话应不应该说,不知道这件事应不应该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事后总是后悔不已。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像下棋、解数学题一样,方法步骤明明白白,每一步都能计算得清清楚楚就好了。……我呢,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毫不讲理的事情,第一次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不知道会不会仅仅因为自己喜欢——如你所说,仅仅因为自己一时冲昏了头——就给别人带来伤害,把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毁掉。不知道许多年后,当她回忆往事时,会不会怪罪于我。”
“你是指高考吗?”
“高考啦,青春啦,前途啦,家庭啦,人生啦……总之是这些令人头痛的东西吧。”
“会这样想,说明你很在乎她呢。”
“当然是在乎的嘛,可是正因为太在乎,才会手足无措,才会伤脑筋嘛。”
“读过《父与子》?”
“屠格涅夫?——没有。”
“像你一样,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个崇尚理性的青年,——意志坚强,但为人傲慢固执;否定一切陈规陋习,质疑所有权威。可自从爱上女主人公后,就开始陷入理性和情感的挣扎中,左右为难:无法接受自己因为爱而变得冲动,因为爱而变得胆怯、惶惑、痛苦……害怕失去自我,但对女主人公的爱却是那么强烈,完全不受控制。”
“然后呢?”
“然后那家伙在二十岁的时候死掉了。”
“你什么意思嘛?”
“我的意思是,你这个笨蛋又不是生活在沙皇俄国的时代!喜欢就是喜欢,犯不着像那家伙一样顾虑重重,畏手畏脚嘛!——按我说,老是瞻前顾后,自己跟自己较劲的家伙,不过是无法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个事实而已!”
骂人的话,我向来是说不出口的,但这次也许是真生气了。明明是自己那样憧憬着的人却被别人——大概也不是不喜欢、不珍惜,但就是这种患得患失、犹豫不决的态度实在叫人来气。
或许,还不单单只是对鱼生气,其中也有自己对自己生气的成分吧。
他也不恼火,嗤地笑了一声,讥讽道:
“得了。我可不愿意被毫无女人缘的家伙教训,更不愿意无缘无故被人说是胆小鬼。”
说完,他转过头去,没再看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啪地合上书,猛地从床边站起来,直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眸子里重新燃起一团火光——这次,火光非但没有很快黯淡下去,而且越来越炽热。
“不过,”他用勇敢、直率、坚定的口吻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吻她哦!一见到她就吻她!”
心脏抽痛的感觉并没有如料想那般到来,嘴里甚至没有生出那种苦涩的味道,连我都不禁为自己的这种改变感到诧异。其实自从那天晚上折腾了一整夜,随后的两天时间里,我都没再去想他们俩的事了。大概是于情于理,都已经把“简是鱼的女朋友”作为事实接受下来了吧。终归到了应该划上句号的时候了。
虽然还是会失落,但再胡思乱想下去也无济于事;再胡思乱想下去的话,大概就连面前这个虽然古怪,却是唯一一个与自己还算谈得来的家伙也会失去吧。尽管习惯了一个人独处,但再怎么说,还是希望抓住身边仅剩的东西。仅此而已。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他扔下一句“走了”,就迫不及待地奔出了门口。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平日走路总是慢悠悠的他跑得这么快;那平日总是贴贴服服的头发也终于在飞奔中颠松了,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
我想看他们接吻(算是彻底祭奠这段长久以来一直一厢情愿的秘密恋情),于是走出宿舍,趴在走廊护栏上,在地面上寻找他们的身影。我在足球场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细叶榕下发现了他们俩。
深秋的天空湛蓝高远,不见一丝云影。亮晃晃的阳光水一般绕过榕树树荫,向着四面八方弥漫开去。一旁跑道护栏细长的、斜斜的影子投映在地上,清晰得好像用炭条画上去的一样。他们俩在树荫下抱在一起,零零碎碎的光斑洒落下来,在他们的头发、肩膀和后背上闪闪烁烁。
两人的头贴在一起,分开,又贴在一起……这让我联想起小时候赶早起床,起得太早了,电视台还未开台,电视里常常悄无声息地播放着这样的画面:那是一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梦境一般的鱼缸,养着许多漂亮的热带鱼,其中有种鱼特别喜欢绕着一株红色珊瑚枝转来转去,迅捷短促地凑近离开,凑近离开……大概是在吞食珊瑚枝表面附着的营养物。
看见喜欢的女孩和别人接吻,竟会联想到热带鱼和珊瑚,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大概是鱼的名字和女孩身上穿的红衣服,勾起对“热带鱼和红珊瑚”这么一组视觉印象的回忆吧——那个老式彩电时代,颇具怀旧色彩的回忆。
对了,鱼之所以叫做“鱼”,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最后一个字的读音和“鱼”字相同——等等,“红珊瑚”怎么长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难道不是简?可是……可是那天分明是简送的信呀,所有人都看见了!难道简像《重庆森林》里的林青霞一样,竟然可以为了讨男友欢心而带上假发?这怎么可以!太荒谬了!感情这东西真的可以让人盲目到丧失理智,完全失去自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可以舍弃掉吗?简的话,明明是短发最好看!带什么假发嘛!鱼这家伙,喜欢长发的话,干嘛不找大黑发呢!
这下反而换成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喂喂,”我急中生智,冲楼下喊,“你晚上回来吗?回来的话,给我带饭!”
“要吃自己买去,谁管你饭,呆子!”鱼停下动作,仰头冲我喊。
这时候,女孩也抬头望向我这边,这女孩——这女孩竟然真是大黑发!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但晕眩归晕眩,这几天一直淤积在胸口的硬块却在转瞬间一扫而光。顷刻间,世界的颜色、质地,风的气息,地球的重力统统恢复正常——那天晚上改变了的一切现在又重新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放开胸怀,长长地呼吸一口清新空气,然后愉快地朝鱼比划一个国际上很流行的手势。我看着他们朝校门口的方向走去,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和教学楼的掩映中。心想,这家伙的品味真糟糕。
后来我问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你是呆子还别不认,”鱼斜睨着我,“你见过女孩直接给人送信的吗?简只是帮忙而已。”
“那两个人关系真好呢。”
“她们俩自小便在一起上学,小学、初中、高中一直都在同一所学校,虽然性格完全不同,却是很要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
“不觉得这样的关系很有意思吗?虽然性格不同,却像命中注定一样,无论走到哪里,另一个人总是不停地在身旁出现;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那个人都像专门为了自己,特意守在那里一般……然后成为伙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无需客套、欺骗、互相试探,矫揉造作、装模作样在长久的时间里面统统无处遁形。熟悉得叫人沮丧。
“有时候甚至会想‘这家伙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哪里都有她?’‘这种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嘛?’‘哪怕一次也好,让我一个人呆着吧!’——偶尔也许会生出诸如此类的念头,但是如果那个人不在的话,又会觉得寂寞得不行。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不见了。就像某张每天都摆放在同一个位置的桌子突然搬走了——空间变大是变大了,但那种熟悉的感觉,那份安全感,包括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所有与之共度的时间,也随之一同消失了——到最后,不禁会去想念桌子还在的日子。”
我在脑海里想像桌子消失后房间的一角变得空空荡荡的情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果然随即涌上心间。
“和一个人一起长大,回首往事那个人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回忆里。”他接着往下说,“随着时间流逝,沉淀的感情越积越深;离开家乡越远,这种联系越发显得难能可贵。这种联系大概此后余生,无论与谁建立起无论何种关系都无法与之相比吧。——谁都休想插足,谁都无权干预,是只属于那两个人的独一无二的关系!”
“不得了。”
“是吧?说起来,有时甚至会觉得嫉妒呢……一想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比不上,真叫人丧气。”
“难怪——”
“难怪什么?”
“《挪威的森林》里,直子不是也因为木月最后的时间是与渡边共度,而不是自己而生气吗?”
“我没读完整部小说,所以没印象……我原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被你这么一说,也许真的会嫉妒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