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结束后,形势陡转直下。所剩无几的高中生活几乎全部围绕着备考展开。体育课取消了,课间休息时课室外的走廊也空了,高三级的身影在足球场、篮球场上从此绝迹。没有人再有闲情逸致吊儿郎当,我们彻底成了扭紧发条的木偶人:屁股跟椅子、脚掌跟地板用螺栓牢牢固定,只有抓笔的右手机械地在桌面上划个不停。无时无刻不在解题、背文章、背语法,大考小考狂轰滥炸,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那个时期,几乎所有人都焦头烂额:医务室突然多了许多头痛、胃痛、神经衰弱症患者,一个个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校门口突然来了许多为子女送营养品的脸色凝重的父母;平日最坐不住的捣蛋鬼也仿佛换了另一种人格,变得忧郁、沉默、一本正经起来了。——碰巧又是春天,天色晦暗不明,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一片阴沉、肃穆、压抑的气氛之中。
3月末的时候,天气乍暖还寒,我老毛病复发,大半夜跑到市医院吊针,发现除我以外另外还有2个同学在输液室坐着。过去每次深夜来到这里都只有我自己一个来着。但我也不觉得惊讶,只是为他们感到难过。高中生活的最后阶段竟然落到这般凄凉的境地,真是令人唏嘘不已。——不想,输液期间又来了一个。凌晨2点多由学校老师开摩托车送过来的。
鱼那时已经转到提高班。和他做同桌的那一年多时间是十分宝贵的回忆。我正处于人生的黑暗时期,既孤独又迷茫,在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容身之所,又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他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向我伸出援手。要不是他伸手把我抓住,大概我会就那样顺着水流卷进漆黑的漩涡里吧。他的出现——以及简的存在——让我不至于彻底迷失,让我稍稍能够打起一点精神。
他离开后,我又成了孤身一人。我又回到一个人上课下课,一个人吃饭、回宿舍的状态。我和身边的每一个人刻意保持距离,除非必要,和谁都不说话。说我个性孤僻也好,不合群也好,那个时期就是没有和谁好好相处的心情。说寂寞也寂寞,但高考已然迫在眉睫,便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我感伤了。只是疲惫透顶的时候,偶然瞥见旁边的座位,会不由得想起那些和鱼一起看《周末画报》的夜晚。
我的话,备考状态并不好。虽然没干出偷空躲懒、临阵退缩这种丢人的事,但总感觉有点浑浑噩噩——别人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反正全凭学校安排,什么也不去想;既没有找到自己的节奏,又没有主动出击的劲头,因此复习的效果未如理想。并不是感到空虚啦、迷惘啦、困惑啦,诸如此类的——和这些都不同!毕竟眼下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目标也只有一个。只是不知为何,虽然心里也很焦急,很想全力以赴,但全身的力气就是死活使不出来,就像在楼梯上走着走着,突然台阶全部塌落,空气也被抽干,只剩下自己悬在半空,挥舞手脚,却哪里也够不着,哪里也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真见鬼!偏偏赶在最应该赌上性命,拼死一搏的时候。
就这样,我表面上和大家一起起早盼黑,但其实心里面空空荡荡,精神半点也集中不起来。背过的东西,做过的习题,全然没能在脑海里留下半点印迹。记得当时班里有个慢性咽喉炎患者,每五分钟就要咳嗽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就听着他的咳嗽计算时间:数9下,一节课就过去了;数24下,一场考试就结束了;数到麻木的时候,一天就过去了。说来奇怪,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来着,不知道从哪天起,在我听来,他的咳嗽声变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异乎寻常的立体音效:每次响起,耳膜都会嗡嗡作响,书桌跟着微微摇颤,就像有人凑近耳旁用电音吉他结结实实扫了一下,“铮!——”
我想,我大概有点神经衰弱了。
晚上——再没有比晚上更难熬的时间了。最后的2个月,我几乎每晚失眠。以前失眠的时候,可以听广播、听歌、看小说,可以想过去的事,想简,可以在笔记本上写下思念简的心情……但现在,那种温柔的心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却迟迟不来;睁眼闭眼,黑暗中唯有苦闷和焦躁。以前的话,黑暗对我要友善得多——坦率地说,比起吵吵嚷嚷的白天,我在晚上通常会感觉更自在一些。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为什么突然就对我翻脸了呢?
大概是壳的世界将我拒之于门外的缘故吧。没办法,无论自己怎样任性,也不可能对高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而执迷不悟、纠缠不清是无法进入那个世界的——说白了,是心境的问题。
就这样,我既睡不着觉,又什么也想不成,唯有眼睁睁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逐分逐分跳动,看着东面的窗户一点点变白,窗外的树冠和教学楼的一角渐渐现出轮廓……
气温一天天升高,厚厚的棉被换成薄薄的被单,天空也一天比一天亮得早。好不容易熬过了4月,接下来是5月。时间走得也太慢了吧!——生平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抱怨——唉!真希望这种糟糕的日子早一点结束。
既感到力不从心,又苦闷不已,我就是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面准备高考,一面度过了自己的18岁生日。那是2003年春天的事。
终于,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两周。
这天晚上,我照例失眠。在努力了几个小时还是无法入睡后,我放弃了尝试。我拿了室友藏在席底的香烟,在储物柜里摸出一罐啤酒,离开宿舍,在校园内漫无目的地踱步。时间是凌晨2点多,还有三四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我在足球场边的长凳上坐下,一边喝啤酒,一边享受微风吹拂面庞时暖融融的感觉。雨水停了半个月,温暖和煦的微风中带着夏天到来的气息。初夏的天空开始变得清朗起来,星星也多了起来,月亮早已沉到宿舍楼背面。整个校园一片漆黑,别说看不见人影,就连眼前伸着几个手指头也看不清楚。
我静静望着青蓝色的天空,空旷寂寥的球场,以及在溶溶夜色中连成一片的树和建筑物的轮廓,数个月以来第一次重新恢复头脑清醒的感觉,失眠的烦躁也随之一扫而光。真舒服呢!我长舒一口气,自顾自笑了起来。
回想起来,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面颊的肌肉都僵硬了。用手掌揉了揉,陌生得就像揉的不是自己的脸。有多久了呢?记不清楚了。这段时间,日子过得迷迷糊糊,仿佛就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上一次露出笑容,大概是鱼来宿舍向我借《挪威的森林》那时候了——
“不错的歌。”鱼说。
黄昏的时候,我吃完晚饭,正倚着栏杆发呆,等着洗澡间什么时候能空出来。广播里播着周杰伦的《想回到过去》,他突然在我身后出现。
“嗯。”我说。
“最近怎样?”
“不好。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就像有人在耳边不停拍打话筒一样。”
“很有你的风格嘛。”——还是那种捉弄人的语气,奇怪的是,每次听他这样说话不但不觉得讨厌,心情还会稍稍变得愉快一些——他听了一会儿歌,然后说,“把《挪威的森林》借我。”
“快考试了,还有心情看小说吗?”我问。
“不说跟你说过么,不要和别人做完全一样的事——就是因为大家都没心情看,我才要看呢。”
“真了不起,换了我可办不到。”我回宿舍把小说拿出来,递给他,“反正到时别抱怨‘就是那家伙的书让我分心的!’就好了。”
“放心吧,要考的大学,现在的分数就够了。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走好!——你也是。”
这个世界果然存在各种各样的人,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才能。我不由得心生感叹。不知道他和大黑发交往得怎样?——对了,不知道简近况如何?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说起来,高中时代所有的记忆几乎都与简有关,她的存在就像立在河心的水文尺,时间流走多少、流动的快慢都与她息息相关。没再天天在走廊等她走过,趴在栏杆看她放学回宿舍的身影,趁着早操解散去他们班看她以后,好像就连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也一并失去了。
这些日子一定也很不容易吧。——喂喂!要对付女孩子的话,就先向我下手好了,只要她能够顺顺利利,就算在我的胃里烧个洞出来也无妨!——我在心里学着电影人物的语气说话,差点没笑出声。简的话,大概还轮不到我操心吧。
喝光啤酒后,我离开足球场,信步走到教学楼。走进教学楼门厅时,看见一个黑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发出均匀、绵长、深沉的鼾声。是保安。我放轻脚步走到楼道口。清凉的扶手瓷片,踩起来坑坑洼洼的台阶表面,还有那仍旧在记忆中暗暗浮动的清香……一切都与两年前那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我顺着楼梯走上4楼,慢悠悠地在走廊上踱步。再过半个月,就要跟眼前熟悉的景物告别了——静默中一字排开的课室;笔直延伸,最后没入黑暗的走廊;一扭开手柄就会嗡嗡怪叫,全身抖个不停的饮水机;这个时候绝对没人敢进去的厕所。虽然因为个性别扭,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所以能想起来的开心的事情寥寥无几,大多都是寂寞的回忆。但不知为何,此刻从心底里泛起的,确确实实是被人们称为怀旧的那种感情。毕竟我过去的整个人生都是在相似的地方度过的。算起来真是有够漫长呢——小学、初中、高中,整整12年的时间。现在,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小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来着,但成为大人后,曾经幻想会发生的好事全都没有发生,伤脑筋的倒是一件不少。从一个个熟悉的地方离开,一次次与相识的人告别,好不容易得到手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就失掉了,未来还会失去更多……当28岁的我一个人躺在他乡破旧的小旅馆里,浑身发冷,无论如何也暖和不起来时,更是由衷地觉得那段已然逝去的青涩岁月的可贵。
有个人无论如何想跟她告别——
我在11班课室前停下脚步。试着拉了拉窗户,其中一扇没有上锁。我爬上窗台,踩着椅子跳到地面,将窗户重新关上。整个课室阒寂无声,安静得叫人耳朵生疼;眼睛倒是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大致能把椅子和书桌分辨出来。
我打着打火机,昏黄的光线在课室的空间荡漾开去。书桌上全是一座座由考卷和书籍堆砌而成的小山,几乎所有桌面都被占满了。虽说是女生为主的班级,但桌面凌乱的还是占了大多数。看来大家都一样手足无措呢。目睹如此沉闷、拥挤、摇摇欲坠的场景,难以想象这是一群17、18岁年轻人生活的场所,感觉更像是从半空中俯瞰一座上个世纪繁华热闹,但现已衰败破落的工业城市。真是不可思议。
我考虑了半分钟,然后拿起书桌上的书,借着火光看书本主人的名字。我从靠近门口的第一个座位开始,耐心地依次确认,最后在第3排第5个座位看到简的名字。
我吹熄打火机,课室顿时恢复黑暗。这就是她的座位。我默默地站在她的书桌旁边,一边轻轻抚摸书本、桌面、椅背,一边想象她听课的样子、走神的样子、专心写字的样子、和同桌说悄悄话的样子、会心欢笑的样子——所有这些神秘、瑰丽、闪闪发光的场面,统统发生在这个1平方米不到的狭小空间之内。世上再没有另一个地方比这里和她更亲近的了。
我拉开椅子,侧着身挤进桌椅之间,坐了下来。太挤了。我将身后的书桌往后挪了挪,再调整了一下椅子的位置。我端坐在她的座位上,以她平日看东西的姿态环视四周。和黑板之间有4个人的后背遮挡视线。旁边是一直以来交情不错的女生。后面的家伙一有动作,椅背也会随之颤动。天气晴朗的时候,很想从窗户俯瞰沐浴在灿烂阳光中的校园。能坐在窗边就好了。下课的时候,莹(大黑发的名字)会在这排座位前面等我,我们会一起到外面散步,和她一起散步的感觉很亲切。莹聊天总是没完没了,话多得叫人受不了,不过看见她每天朝气蓬勃的样子,自己的心情也会愉快起来……有把温柔、清澈,似曾相识但又从未听过的女人声音在脑海中响了起来。我很想知道这把声音的原型是谁,但很可能不过是自己的声音的变调。
简的桌面收拾得落落大方,让人感觉很舒服,和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清爽、娴静如出一辙。32开本的书和英汉字典平躺在左上角,叠放起来有30厘米高;16开本的书用夹书板竖着立了起来,上面放了一叠装订好的试卷;书墙下躺着一只笔袋,里面有6支笔,1把钢尺,1个圆规,2块橡皮,1个削笔器;抽屉里一边是书本和笔记本,另一边放着些私人物品,例如梳妆盒、梳子、滴眼液、纸巾等等。地上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塑料储物箱。
我从书墙里抽出一本书——看不清是什么书,但凭手感知道是英语课本——哗啦啦翻动纸页,一股好闻的香气扑鼻而来,那是由纸页的清香,简的橡皮擦和简的圆珠笔的气味混合而成的独一无二的香气。我合上课本,用指尖轻抚封面的签名,逐个字逐个字地感受那留在字迹里的力度和寄托其上的情愫——时光倒流,回到新学期第一天。9月明媚的阳光照进走廊。课室里反而显得有些暗,墙壁和天花板上倒映着水影一般的光斑,闪闪发亮,很好看。她接过新发下来的课本,拿起笔,低下头——她总是把腰杆挺得笔直,所以低头的时候脖子弯曲的幅度看上去有些过大——额角的刘海向前落了落。她有5秒钟的时间停止了呼吸,一种淡淡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像所有人面对着全新的、漂亮的,完好无缺的东西时一样。她犹豫片刻,然后怀着一半希冀一半忐忑的心情在封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坐在她座位上的缘故,脑海里的幻想不断浮现,格外清晰。那一刻,我就像真的回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目睹了整个过程。能和简在过去最美好的时光相遇的喜悦和即将分别的伤感重叠在一起,我一时间百感交集,身体里不禁升起一股热流,胸口又酸又涨,心脏一阵阵抽痛,但内心确是甜滋滋的。
我再次轻抚签名,然后把课本放归原处,从口袋摸出烟盒,用打火机点燃一支,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烟雾。我俯身趴在书桌上,半边脸贴着清凉的桌面,右手搁到书桌一侧的挂钩上——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抱着书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我凝视着左手指间的火光,默默地感受所有简遗留下来的痕迹:专属于她的香气仍旧萦绕鼻端;紧贴面庞的是简留下来的指纹和体温;我此刻呼吸着的她平日里呼吸的空气;地板、天花板、墙壁、窗外的天空全是在简的瞳孔里停留过的事物。我感到全身被一种温柔、神秘,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息包裹,觉得自己从未这般与她亲密过。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闭起双眼。香烟火光在视网膜里的残留形成微弱的红晕。在那里,过去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涌现出来——第一次觉得简与别不同的那个早晨,楼道口的那次相遇,她给鱼送信时背光站在课室门口的俏丽模样,她遥望星空的样子和那场绚丽的流星雨,文化节那天晚上她身上光影流动的样子。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在日常生活里平凡而真切的偶遇,在走廊上、在校道上、在饭堂里、早操解散后、集会结束后……
我就这样久久地抱着书桌,默默地回忆着往事,只觉得所有的苦涩和柔情都真挚动人,曾经的悲伤和悔恨都随风而逝。无论如何,能和简相遇真的太好了。
指间发烫,香烟快烧完了。我在地上碾灭烟蒂,把烟蒂收进裤袋,吹散烟灰,然后起身要走。最后看了一眼简的座位,静默良久,我从笔袋里取出钢尺,搬开椅子和储物盒,费劲地钻进书桌下面,在桌底刻下——
此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