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跟众人瞩目的焦点在一起,她少不了也会被人谈及。我也是在别人说到她时,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简”是她的姓氏,比起她那老掉牙的名字,这姓氏无疑更具辨识度。何况“简”这个字和她的形象也实在太相称了:简单的发型,简单的衣着,简单的背包,不说话的样子,腼腆的表情——名字和人物能相称到这种地步的,我所知道的也就她一个。
简当然也长得漂亮。如此漂亮的一对女生每次经过我们课室总能引起一阵起哄。捣蛋鬼首先吹起口哨,全班男生便立刻伸长脖子望向窗外,眼睛随着她们的身影,从课室这头移动到课室那头;女生们则大为不满,明里暗里说些挖苦、嘲讽的话,对身边这帮吃里扒外的家伙,充满蔑视。
A同学知道B同学喜欢大黑发,借机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喊:“B君,你的心上人过来了。”整个课室顿时爆发哄堂大笑,众人纷纷起劲为B同学喝彩助威。大黑发显然很是受用,但又不好表现得过于明显,于是面无表情地瞥我们一眼,马上背过脸去,抿着嘴笑。习惯靠外边走的简总是被大黑发遮挡着,只露出半点不尽不实的身影。
课间休息众人常常聚在走廊上,站成两排,一排倚着护栏,一排倚着墙壁,中间留空用来嬉戏打闹。在座位上呆久了我也会出去透透气,看看别人追追打打,天晴的时候晒晒太阳,感觉很舒服。
倚在护栏上往外看,对面整栋教学楼的日常生活尽收眼底,只要看上一阵,何谓集体生活随即一目了然:每个人都一模一样,每层楼也一模一样;从哪里出来回到哪里去,人人都像发条人偶似的做着往返运动;做的无非是上洗手间、喝水、上小卖部这么几样;铃声响起是发号施令,在走廊尽头出现的教师是最终权威。
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倚在栏杆上晒太阳。走廊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安静,人人都不说话,扭作一团玩耍的也停住手,全都怔怔地看着走到我们跟前的两个女生发愣。集体生活还有一个妙处:隔岸观火的时候肆无忌惮,一旦撤走那堵墙,马上全都变得噤若寒蝉,害怕出头。——简和大黑发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们站在我们这群人的前面,等着两个粗鲁地扭作一团的男生让出路来,然后继续往前走。没有大黑发的遮挡,简第一次这么近地出现在我眼前。她双手抓着银色水壶,背挺得笔直,好像有些拘谨,但是从我身前走过时还是轻盈得如同微风吹佛;她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走廊尽头,表情有些腼腆,挂着浅浅的笑容;澄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闪闪发亮,那薄薄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橘黄色,恰到好处的光影让鼻端和嘴角的轮廓更加好看。
广末凉子!我不禁在心里惊呼一声。喊出这么一个日本女星的名字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大概是当时广末凉子太红了,电视上到处都是她的广告、电视剧、综艺节目;家庭电脑虽然刚开始普及不久,但门户网站上依旧到处可见她的写真作品。广末凉子刚出道时可是凭着一副清新脱俗的短发造型,被誉为“20世纪末最后的美少女”呢。两人说不上外貌上有多相像,但气质上却同样给人干净透彻的感觉。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一时间条件反射,把两人联系到了一块。
那天的具体日期是彻底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2000年的春天,发生在高中一年级的事。那一年我15岁。
就是从那天起,简的存在对我来说,第一次变得特殊起来。
但对她的憧憬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事,我一开始并没有太主动地去关注她,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思念她(无缘无故思念广末凉子倒是有)。只是有时候远远地看见她,或者偶然间在校园里和她不期而遇,会觉得心里面有根弦被微妙地触动了一下。一开始并不因此而烦恼,也不会感到困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朦朦胧胧的喜悦。但高中生恋爱无论如何是不得了的大事,滋味固然是甜蜜愉悦,麻烦只怕也不少。想到这里,还是让一切顺其自然吧。这样一来,每次相遇反而显得更加弥足珍贵,甚至带着某种命中注定的感觉,既神秘又富有诗意。
我尤其记得那次我们在教学楼楼道口的偶遇——
那时,我正要从地面走楼梯回4楼的课室,走到楼道口,神差鬼使地回看了一眼,竟然瞥见简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我立即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攫住,每一处肌肉都像灌满了全世界凝固速度最快的水泥,全身立刻变得迟钝、生硬起来。我把头转回来,佯装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
她显然也要上楼去。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剧烈的程度即便平均一下,也足够让全世界所有老人患上心脏病。她当然察觉不到我的异常。对她来说,不过是如常走着一条每天至少得走六次八次的楼梯,如常遇见一个稀松平常的陌生男生,仅此而已。
我不声不响地放慢速度好让她超过我。她从我身旁经过。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和她的距离只有不到10厘米。我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垂下眼帘看着台阶。我和她都稍稍侧了侧身,礼节性地互相让了让,然后她就走到我前面去了。
空气中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真好闻!我不禁心神荡漾,忍不住抬眼偷看她的背影:黄色的校服,白色的背包,晶莹光洁的手臂,双肘弯曲用手指轻轻勾着背包肩带。她一步一步攀登台阶,纤长的双腿有节奏地交替着,轻盈得不发出半点声音。脸上一如既往的恬静自然,隐隐含着些许羞涩——我落在后面,按理是看不到她的脸的,但她平时就是这么一副表情,而且从她的身影,从她的步伐,从她微微收着的下巴也能猜得出来。
我和她之间保持着3米左右的距离。有时离得太近,我便收住脚步,让她多走两步,拉开些距离;要是一拐弯,发现她快要在前方的转角处消失不见,我便加紧脚步,追赶上去。好像有人完全照着我的心意布下魔法阵,谁也走不进来似的,一路上就只有我们俩。就连教学楼里原来喧闹的人声也变得虚无缥缈,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楼梯并不狭窄,只有两个人的话甚至有些宽敞。转角的平台有采光的窗口,但阳光不能直接照射进来,光线有些昏暗。刷着白灰的墙壁,这儿一个鞋印,那儿一道污痕;边缘磨得光滑的水泥台阶,表面却是坑坑洼洼的;楼梯扶手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大理石瓷片,摸起来微微发凉……走了两层楼梯,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但气氛却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四层楼梯当然算不上冗长,但每天这样爬上爬下,时间一长,再怎么样也会觉得麻烦。然而简的出现,让这趟原本枯燥乏味的行程变得不一样了。她的出现不知为何给人带来某种类似安稳的感觉,一种实在感从脚掌升至膝盖,然后在全身蔓延,仿佛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力量牵引着我向前迈动脚步。麻烦不再是麻烦,也不再觉得爬楼梯是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因为知道她就在前方,因为能够看见的她身影——仅仅因为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心情就会发生如此奇妙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要是永远也走不到头就好了。我甚至在心里这样喃喃自语。
但念头才刚刚掠过脑际,四楼就到了。她率先离开昏暗的楼梯,走进外面明亮的光线里。我看见她的身影融入人群中,看见她遇着相识的朋友,和朋友结伴走回课室,最终失去踪影。一阵惆怅袭上心头——好像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好像我们之间才刚刚建立起的某种联系消失了。
在刚刚过去的那短短几分钟里,在身后那寂然无声的楼梯里,曾经一度,时间成了只属于我们俩的时间,世界成了只属于我们俩的世界。别人也许会觉得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回忆。以至于十多年过去,和简同行时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楼梯里的光线、空气里的清香、扶手的温度、微妙的心情——我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那次擦肩而过是我和简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我和她仅有的两次独处之一(搞不好还是唯一一次)。从那天起,我们的距离越拉越大。无论我怎么努力,再也无法像那天那样,只要加紧脚步,就能把距离缩短下来,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慢慢地,我们甚至连再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岁月流逝,带走了她和关于她的故事,心里面原本属于她的地方留下无法填补的空洞——一切都永远失去了。
我究竟带着多少遗憾结束自己的高中时代?带着这么多的遗憾,我究竟是怎样度过这十几年的时间的?到底还要像这样子白白浪费多少时间?真该死!
我想见她,比什么都想。就算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就算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没关系。只要能再看她一眼,远远地再看上一眼,就像高中时代那样……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驶,汽车终于放慢速度,在园区大门前停了下来,等候闸门栏杆抬起来。我的思绪也随汽车停止而停止。我再次摁亮手机,输入提示符依然在空白屏幕的左上角跳个不停。我又犹豫了片刻,终于在汽车开到公司楼下,同事们一个个离开座位时,回了短信:
“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