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毕业后,参加各种各样的招聘会,到各种各样的企业面试,被各种各样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感觉自己就像大萧条时代生产出来的过剩牛奶,唯一的前途就是被倒进臭水沟里。我突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不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
开始那两年,我换了四份工作,平均半年就换一次——实际上,最短那次只坚持了一个月。由于大学期间表现颇为亮眼,到手的工作其实在别人眼里还算不错:不错的待遇,体面的岗位,入职时也被寄予厚望。但不知为何,心里面烦闷得不行,死活集中不了精神,干什么都没滋味。连自己都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但就是改不了,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
后来,我在现在这家公司谋了份闲职。是的!没错,我在这里一干三年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足够空闲。这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德国认证公司,专门为在中国生产,销往欧洲市场的产品签发资格证书。在德国国内算是最权威的了,没什么竞争对手。没有竞争对手的话,自然不用为了今天扳倒谁,明天瓜分谁的地盘而劳心费神。作为员工,自然也轻松得多。
我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按照英文的技术标准,对厂家送过来的产品做各种测试,看看产品质量符不符合要求。这里的“各种测试”包括:架设一个机械控制的大铁锤,对一张弹簧床持续砸上四五天,看看会不会坏掉;把一部婴儿车放置在一架类似跑步机的设备上,让婴儿车跑上五六万公里,看看会不会散架;在一个充满气体的橡皮艇上堆放等同于六七个成年人体重的沙袋,一周后观察有没有瘪气。
全球化真是个荒唐透顶的东西,自己身处地沟油、假疫苗、毒奶粉包围的国度里,却要为远在千里之外,别国人民的身体健康大费周章。不过想想也对。在自然界里,处于食物链高位的生物进食更精细,营养更丰富的食物。人类社会也一样——或者说,人类社会尤其如此。
通常情况,上午架设好要做的实验,下午写写报告,从3点到5点这段时间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上司也不来催促,因为实验设定什么时间就什么时间,催促也没有用。只要报告书符合要求,绝无错漏,就没有谁会来自找麻烦。毕竟公司来自以态度严谨而举世闻名的国家。
又到下午3点钟,我写报告写腻了,到茶水间用咖啡机煮了杯咖啡,慢悠悠下到一楼实验室,从实验室后门走出公司——不走正门,这样比较能够避人耳目——虽然没人催促干活,但是偷空躲懒还是该有偷空躲懒的样子。
在门口的玻璃遮雨棚下,我喝了一口咖啡,无所事事地望着园区中心的绿化公园打发时间。公园里种着榕树、洋紫荆、黄槐、散尾葵、假槟榔。全是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景观植物,但说来奇怪,大部分都不是由本地乡土自然养育的。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其间的不协调,仿佛缺少了某种类似归属感的东西。大部分树身都不高,园区落成后,才从小树苗阶段开始慢慢培植起来;我刚来上班那会儿,它们还得用长条竹竿搭起的架子支撑着。假槟榔倒是高得出奇,比其他树普遍高出一倍有余。洋紫荆正值花期,枝头花团锦簇,落在地上的也不遑多让。
天色一直阴阴沉沉。雨是中午开始下起来的。细雨霏霏,四处飘散,有几点飘进了我的杯子里,泛起微不足道的涟漪。上一秒雨点还清晰可辨,下一秒便消失不见。雨点到哪里去了呢?雨点由原来独立的个体,分解融合,变成了咖啡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村上春树恐怕要跳将出来,大叫大嚷:“不能就这样丧失掉独立性——此事万万不可!人类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个性,在于多样性。没有了个性,人就不能称其为人,而仅仅是某种人形的空壳而已。没有了多样性,世界岂非变得一潭死水,毫无生气。人最大的罪孽是放弃抵抗,向体系靠拢,甘愿成为体系的一部分。所以雨点君,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会为你加油的!请你一定要坚持住!”
大概会这样胡思乱想的,全世界只有我和村上春树两个人吧。对了!如果是高中时代的鱼,那家伙会比我还更擅长此道呢。
“——喂!对于世界来说,成为咖啡一部分的雨点还存在着吗?”我问鱼。
“雨点以雨点的方式存在时是这样的:它有好认的晶莹光泽的外形,从诞生的一刻起,就一直从天空往下坠落着,最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消失——成为咖啡的一部分啦,与其他什么液体融为一体啦,蒸发成水汽啦,或者渗进泥土里等等……有些时候还会被某个笨蛋喝掉(他用戏弄人的目光看了看我)。所谓的消失,大概就是结束掉与生俱来的存在方式,消解原本清晰可辨的外形这件事吧。”
“那么消失以后呢?消失以后,雨点到哪里去了?好比说人类,人类以人类特有的外形存在,以人类特有的活动方式生存,最后同样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结束掉生命。在生命结束后,人类都到哪里去了?”
“这个嘛……生与死的分界线是自我意识的消亡。一旦自我意识消亡,人——那个独一无二的个体——便永远消失了。人一旦消失,就只剩下一些残破零碎的痕迹,而且这些痕迹还得仰仗于他人的保存和回忆,就像雨点君消失后,就只能仰仗于你和我,唯有你和我的记忆保留着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说到底,就是不存在了嘛。”
“‘我’已消失不见,只能以‘他’的方式被保留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伤感呢——”
“我”已消失不见,只能以“他”的方式被保留。说得真漂亮。那家伙的脑袋确实好使。即使是当地最好的高中,放眼望去,能说出这么漂亮的话的,也就唯有他一个。
如果鱼说的不错,那么和女人睡觉,大概也是为了在世界上留下我存在的痕迹吧。“和女人睡觉是为了留下存在的痕迹”这种想法,真叫人丧气得不行。我的存在也太稀薄了吧。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到头。
我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咖啡,口感殊无不同。雨点君的消亡对于这个过于庞大的世界一点影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