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性格中原来还藏着那样一种不受控制的因素。连自己仿佛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自己对自己感到陌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事实上,不管私生活怎么乱来,平时在熟人面前,我好歹也算有礼貌、守规矩——甚至有点规矩过了头——总是沉默不语,独来独往,若非必要,绝不打扰别人,从不主动给别人添麻烦。人也算得上大度,许多别人看不惯的人和事,我倒觉得无所谓。唯有如此,我想,世界才会丰富多彩,不至于一条道上走到黑嘛。
那样一种过激的表现,真是有生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
对了,一定是受了电影中那些暴力情节的不良影响!我长大的90年代,香港电影风靡一时,其中又以黑帮题材、动作电影最为人称道。吴宇森、杜琪峰、徐克、袁和平、程小东,这些大导演的电影哪个不是充斥着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的?这还不够,他们还要变着法子极力渲染出暴力场景的美感呢!真是有够违反风序良俗的。
说起香港电影,我最喜欢的导演是王家卫。鱼也喜欢王家卫的电影。这是我们一开始会搭上话的原因。
高二那年,我和鱼做了差不多一年的同桌。
他很有个性,行为举止极具特色,但凡认识他的人都能一眼从人群中把他认出来。如果你看见一个男生,浑身上下收拾得比女生还要干净整洁,那个人准是他;或者看见一个男生走路时永远慢慢悠悠,比身边任何人都慢几拍,那个人也准是他。
他走路慢,并不是因为生来动作迟缓,而是因为不慌不忙,他从来不用跟别人一样慌慌张张地赶路。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做什么事该用多少时间,他计算得一清二楚。正因为早已胸有成竹,所以别人着急得不行的时候,他可以从从容容地照着镜子,梳理头发;别人乱作一团,手足无措,他仍然可以从从容容地照着镜子,用湿纸巾清洁面颊。——他就是这么喜欢照镜子,就连女生在他面前都得自惭形秽。
他戴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总是那么晶莹洁净,没有一丝灰尘汗渍。他的头发留得比别的男生都长,但看起来却比留个平头(再没有比这更容易打理的发型了,除了剃光头)的男生都要清爽整齐。无论是上完体育课,还是早晨起床,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的发型有过一丝一毫的凌乱。
他叠放在书桌上的书,用了两年依旧光洁如新;堆叠整齐的程度,跟艺术家精心打造出来的艺术品相差无几;橡皮擦、铅笔、圆珠笔、尺子、圆规等物,全都各安其位,伸手可得。
要做到这一切,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像是最最小儿科的魔术表演,连正戏开场前的预热表演都算不上的——白且瘦长的手指只是毫不费力地随便碰触几下,课本笔尺便全都恢复整齐、焕然一新。他就像一个十足十运作良好的秩序体,所有生活细节无不条理分明,安然有序的。他的这种自律与生俱来,别人要学也学不来;勉强要学,也只是做做表面文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他那么浑然天成。
拿我这个同桌为例,我即便每天费尽心思收拾这收拾那,却总是效果甚微,力不从心。不是这里脏了那里乱了,就是笔找不着了;笔找着了,橡皮擦又不见了……如果我们是两台计算机的话,那么无疑是安装了两款截然不同的操作系统的计算机。在他潜意识里运行着得益于良好教养所习得的自律和典范,而我的潜意识里很可能就是一团杂草,草丛里还住了一窝终日闹腾不休的麻雀。
除了个性鲜明,他还很有才干。
鱼的脑袋瓜可谓绝顶聪明。那家伙在所有有着既定规则的活动中均能表现卓越。例如学习上,数学、物理、化学,这些能叫不得要领的人学得死去活来的科目,他学起来得心应手。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就能拿到别人通宵达旦地下苦功也拿不到的成绩。再例如游戏上,棋类游戏、电子游戏、朋友间捉弄人的游戏等等,他玩一遍就能轻易上手,一旦上手马上就能举一反三,别人作为对手通通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他似乎与生俱来就能轻易理解所有规则的内在逻辑,并将之纯熟运用。这可不是那种价值几十块钱的什么《名师教会你学习》、《状元是如何炼成》、《如何高效学习》,里面教授的便宜货,这是仅见于人类历史上那些有着非凡造诣的熠熠生辉的风流人物身上的天赋。
自己身旁竟然坐着一个如此不同凡响的同龄人,真叫人泄气。
升上高二以后,开始分文理班,高一的同学大多都散伙了。到了新的班里,一开始还不是跟鱼同桌。我的成绩勉强是中等水平,而鱼每次考试测验总是前几名(没拿到第一,大概是照镜子花的时间太多的缘故)。我的话,从一开始就不擅长和太出风头的家伙相处;加之那家伙行为举止透着古怪,看起来很不好接近,所以在成为同桌之前,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后来调整座位才跟他坐一块了——忘了是哪个周日的晚上,同学们过完周末,都从家里回来晚修,他也一样。但就像所有天才型选手一样,当你拼命努力时,他们却总在旁边悠悠闲闲、自娱自乐,仿佛在嘲笑你似的:
“喂!脑袋不开窍的家伙,别做无用功了,无论你怎么拼命都无济于事,天才跟普通人的差距,不是努力可以弥补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返校途中,他买了一本《周末画报》(他每期都会买的杂志),周日晚上的自修老师盯得不紧,他将画报大大咧咧地摆在桌面上看,厚质的纸张翻起来哗啦啦作响,发出很大的声音。
一开始大家诵读语文课本。哗啦,哗啦。
然后大家安安静静做习题。哗啦,哗啦。
我瞥了一眼报纸,那期刚好在做王家卫的访谈录,配图用上了很漂亮的电影场景:梁朝伟趴在旧式点唱机前,背后是模模糊糊的人影,来来往往;大漠黄沙,梁家辉扮演的黄药师一人一马,踽踽独行;透过窗户看见黎明刚回到出租屋,一墙之隔,外面是一盏印着“第一芬兰浴”广告灯,还有一辆列车在高架桥上匆匆驶过。
就在他看得有滋有味的时候,我不经意地说了句《东邪西毒》里的台词。
“以前听人说过,如果你的刀够快,血从伤口喷出来就像风声。”
他扭头看了看我,又回头去看画报,清了清喉咙说:
“想不到第一次听到的,是自己流的血。”
若问为何说出这么一句台词来,我也不晓得。大概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特别是男生——都爱看武侠小说,这句台词的意境比较能够想象出来;而且嘛,其他有关爱情、城市生活的孤独感等等的台词,经典是经典,酷也够酷的,但两个十几岁的男生之间谈这个,想想都觉得尴尬。
就这样,从那天起,我们开始慢慢熟悉了起来。
我和他虽然使用的操作系统不同,但奇怪的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几乎一模一样,譬如看王家卫的电影,看村上春树的小说,还有就是——同样不擅长运动。
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和他像往常一样最后两个跑完一千米,其他同学都解散了,打篮球的打篮球,踢足球的踢足球。
因为以最不花力气的方式跑的一千米,所以并不是太累。我们离开塑胶跑道,朝篮球场走去,一路上,他都在照镜子整理头发。我们在离球场不远的树荫下站住,百无聊赖地看着别人打球。
“你不上场玩吗。”他问我。
“打不好。”
“看得出来。”
我已经多少有些习惯了他那爱调侃人的性格,也不放在心上。
“大凡集体活动,都不在行。”我说。
“你小子果然不简单。那是好事哦。”
“你今天是打算一整天都戏弄人吗?”
“笨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被关在学校里,本来就已经365天,天天都要和别人干同样的事,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这还嫌不够!还要和别人做同样的运动,跟别人玩同样的游戏,不是蠢到家了吗?一旦这种日子过久了,一旦完全习惯了这种集体生活,可能从此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自我了。所以才说,你这种状态并不是坏事。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世界不觉得可怕吗?”
“所以你是因为不愿丧失自我才不去打球的吗?”
“笨蛋,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发型弄乱而已。”
我斜眼瞥了瞥他,表示对他的话很怀疑。
“你就是体育差而已吧。”
“人嘛,都是各有优缺点的。我是会用脑子的那种类型,并不擅长蹦蹦跳跳。”他恼羞成怒地解释道,然后沉默半晌,他把半只扑克牌大小的镜子收回口袋,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我的话,并不是不喜欢运动,我也看赛事转播的,但要我上场那就免了吧——当个教练倒是不错。对了!你知道为什么体育比赛要有教练吗?不是很奇怪吗?高水平的运动员很多从还是个婴儿就开始训练——按理说,关于怎样赢得比赛,应该没人比这些家伙更清楚才对,不是吗?”
“为什么?”
“大概是一旦亲身上场,人的理智很容易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亢奋,无法控制的情绪。潜意识啦、本能啦、条件反射,开始接管整个身体——那也没办法嘛,都是电光火石的事,哪里还有时间思考——所谓的条件反射不就是不经过大脑思考就做出的瞬间反应吗?越是天才横溢的球员越是……越是(他顿了顿,想了想怎么表达)——总之,那些最精彩绝伦的运球、躲闪、抢断无一不是灵光一闪,在一刹那间完成的。当然了,那些对骂、推搡、锁喉、肘击,各种丑陋行径也是同样道理。这时候,唯独站在场边的教练能保持清醒,分析形势,拟定战术。场里场外——激情和理性,混乱和秩序——界线分明。”
“大概是吧。”我随口答应道。
坦率地说,他的话,我听不太懂。但他却对这个话题特别在意,而且好像早已经想过很久似的。
“我觉得失去理智是件很可怕的事,所以从不允许自己变成那样,”他继续说道,“尤其不能被众人的情绪裹挟,失去自制力。在那些最狂热的集体活动中,人呢,甚至会彻底退化成野兽,将卑劣的本能、邪恶的欲望、蛮不讲理统统明目张胆地显露出来。人类历史上所有最惨痛的悲剧,不都是这样发生的吗?邪恶的盒子被打开,人们凶相毕现,把人性和良知摔在地上,肆意践踏;或者盲信盲从,糊里糊涂就成了帮凶,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怕吃亏,怕落于人后——或者干脆就是毫无主见,习惯了依赖别人——就投靠组织,轻易放弃思考,成了别人的棋子也不知道。啊啊!尽是些没有出息的家伙。我可不愿意成为那种家伙。我的话,宁愿一个人呆着。”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没办法,这就是代价。激情和理智,集体和个人——从一开始就难以两全其美。你这家伙虽然是个笨蛋,但是好歹能独善其身。能独善其身的人,‘唯使君与操耳’。”
“我可不想操你。”
“喀喀……”他咳了一阵,叹息一声,说,“不过也对,你这种家伙是当不成凶手的。要你去伤害别人的话,大概比伤害自己更困难吧。”
“我可没好到那个份上。”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又换上那副调侃人的表情,斜眼看着我说,“我指的是像你这种笨蛋,要你想出害人的办法,太难为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