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傍晚5点的时候,雨越下越大,我在实验室里坐着,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回来的果汁饮料,脑袋里想的尽是过去的事。思绪连绵不断,就像暮春三月的雨水一样。
实验室的门突然吱的一声打开,上司矮胖的身体出现在门口。他用手撑着门,站在那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技术员。技术员会意,从上司撑开的门缝里钻了出去。上司拉过来一把椅子,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椅子猝不及防受到重压,发出一声哀鸣。
偌大的实验室现在只剩下我和上司。原本听习惯了的气体阀门的排气声、电子仪器的跳转声、重物砸击的闷响、滚轮转动的隆隆声,等等实验器材自动运作时发出的声响,不知为何变得嘈杂不堪。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并没有多少要责备人的意思,倒像是在一边观察形势,一边思索措辞,就像所有真正成熟的人表现出来的那样——沉着冷静,不露痕迹。
上司是复旦大学汽车专业的研究生,本来在一家知名车企工作,后来换工作到了我们公司。由于通晓德语,为人又踏实能干,短短两年时间就当上了技术总监。在我们公司,技术总监的行政级别仅次于德方的总经理和中方的总经理。他比我年长7岁,是个地道的老好人:虽然职位很高,人却很随和,空闲下来常常跟我们一起聊天,还会时不时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做客。
正因为受了他不少关照的缘故,现在这种情形才更加叫人难受。被痛斥一顿的话,反而要轻松些。
“刚才的事,我听说了。”他说。
“对不起。”
我向他欠了欠身,表示道歉。我想再喝一口果汁,瓶子放到嘴边才发现里面早就空了。我把空瓶塞进桌子底下,蒙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做法——”他从裤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两支香烟,一支给我,一支塞进自己的嘴里。他摸索着另一边的裤袋,想找打火机,我用我的给他点上了。他吸了一口,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吐出烟雾,看着袅袅消散的烟雾,接着说道,“但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是下雨天。别看我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有时候也会生气的,譬如说现在。”
“对不起。”我又欠了欠身。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才再次开口。
“其实并不是为你的事生气,是别的事……早会的时候被德国人结结实实修理了一顿。哼!(鼻子发出微弱的冷哼,然后露出自嘲般的苦笑)还是一贯的作风啊——死板,爱钻牛角——总之,这家公司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没意思了。”
“早知道是这样,一开始干嘛还学德语。”
“就是学了才讨厌嘛——把那个拿过来。”
他指了指从垃圾桶里冒出半个脑袋的饮料瓶。我把瓶子捡起来,放到两人中间光亮的塑胶地板上。他在瓶口弹掉烟灰,烟灰落进瓶底残留的最后一点果汁里,发出滋的一声脆响。是什么快速熄灭的声音。
“年轻的时候,看见前面有座山就老想着要翻过去看看。想得不行。可是等翻过去以后才发现尽是些讨厌的东西,才发现那里原来压根不适合自己。这种感觉能理解?”
我点了点头。很熟悉的话。
“能理解吧!最糟糕的是,等到再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他看着手指间慢慢变短的烟支,声音听起来仿佛很遥远,“这种感觉年纪越大就越强烈。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就不喜欢,大不了一跑了之。年纪大了就不能由着自己任性了。回头一看,后背全是甩也甩不掉、沉甸甸的东西。而且随着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自己也越陷越深。到那时候再想脱身已经晚了——无谓的挣扎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简直叫人苦恼得不行。我老婆昨晚才说我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看到吗?这一块地方——”
他翘起夹住香烟的右手拇指,在发鬓处粗略划了个圈。平时没留意,但经他这么一提醒,才发现他的白头发确实多了很多——最近才开始多起来的,而且还不单单只是他比划的那块区域。他吸了一口香烟,继续往下说:
“我的话,最近天天失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脑海里想的全是过去的事、悔恨的事、无法换回的事。这种事也不能对老婆讲,只能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女人都敏感得很,让女人察觉的话,往后准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伤脑筋啊!不知不觉就到35岁了,感觉这辈子全都白活了……(轻轻叹息一声)但往后还有30年呢,想想又好像永远到不了头。过去全是无法挽回的悔恨,未来又漫长又毫无希望,说不定哪天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呀,真有想过干脆抛下眼前的一切——什么工作啦,职位啦,奖金啦,房子啦,车子啦——通通抛下!找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找个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好好休息一年半载。”
无法挽回的事。我默然不语,脑海里反复想着这个词语。那整日来萦绕心头的愁闷似乎渐渐变得轮廓清晰起来。
“突然发起牢骚,真不好意思。”他垂下眼帘,看着即将燃烧殆尽的香烟,“但不甘心的话,也只能说说而已。还能怎样?女儿才刚出世;房价一飞冲天,工资再怎么涨也跟不上;家里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差。眼下的情况,不坚持也得坚持,全家人都指望着自己呢……大概会生气只是因为讨厌自己吧——讨厌自己无能来着。
“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死心塌地陷在这里了:看外国人脸色办事,这种事再不情愿也得干下去;为别的国家,为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国人身体健康忙里忙活,这么无稽的事再没有意义也得干下去。说到底,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老说,能做的也就唯有拼命赚钱了。起早盼黑,养家糊口……祈求上面的人不要太混蛋,房价不要炒太高,钞票不要再变毛,医院真能治好病,社保交上去的辛苦钱,退休后能多少领回来一点。仅此而已。”
说完,我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烟蒂塞进饮料瓶,站起身来。
“但不管怎么说,希望你能当面向他道歉。就你、我、他三个人,其他的一概不追究,也没什么好追究的,谁也有犯傻的时候,谁也有活该挨揍的时候——”
“我想辞职。”我没等上司说完,就把话说了出来,“当然,我也会向他道歉。”
他怔怔地注视着我,看了整整1分钟。
“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点了点头。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我随他一道回办公室。一块走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也看王家卫的电影,他说没有。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那句‘想到山后面看看’的话,电影里有。”
“是吗?”
“是啊。”
很快就办好了所有离职手续,前后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交接的工作基本没有,既然是闲职,哪来什么正儿八经非交接不可的事情。外企体系又相对完善,一切都讲究团队协作、细化流程。员工嘛,就是流程中一个可供替换的零件而已。没有了谁就不行这种事,只有在下三滥的电视连续剧里会出现。在现代的经营理念中,理想的公司组织就应该是这样:整个组织如同一台严丝合缝的机器,不受个体情绪的影响,能自动纠正所有人为错误,轰隆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只管大把大把地赚取钞票,。
正式离职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出租屋喝啤酒,两瓶过后觉得寂寞得不行,于是用微信搜索附近女生,与一个看起来模样不错的女人聊了起来。能出来见面?可以。喜欢什么地方?都没所谓。
我在酒店订了房间,把地址告诉了她。我先到的酒店,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一边看旅行杂志,一边等她。一个小时后,她走进门口,样子跟照片中的相差无几。
是个坦率的人。我想。
在前台用双方的身份证登记时,看见她跟我一样年纪——28岁。到了这个年纪,如果还没有交往对象,夜里就会寂寞得不行。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
坐电梯时,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她看起来比在手机里聊天时要拘谨些。
“第一次像这样约会?”
“嗯。”
“要不另外找个地方坐坐?”
“没关系的,就这里吧。”
进到房间后,她一声不响地坐到床缘。我脱掉鞋子,从床的另一边爬上床,走到她身后坐下,双手放在她的肩头。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这样的姿势保持了足足5分钟,然后我才帮她脱下外套,一个个解她衬衫的纽扣。最后一个纽扣解开时,她倏地转过身来,低着头扒开我的皮带。
结束后,她去浴室洗澡,我一个人半躺在床上抽烟。后来花洒关上了,她却许久不见出来。我下床走到浴室,推开门发现她赤裸着身体,抱着双臂蹲在地上,偷偷哭泣。
我将浴巾披在她的肩上,说要不要叫前台送瓶酒上来。她背对着我摇头,说只是想回家。我帮她叫了一辆的士。她从浴室出来,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妆容,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不再看我一眼。
的士来到楼下。她走到门口时,我跟她说对不起。她只是稍稍顿了顿,然后拉开房门,默默地离开了。
又只剩下我一个了。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黑暗中桌子、椅子、毛巾、地毯全都缄默不语,仿佛一群看文艺电影看得一头雾水的观众。雪白的被子和床褥湿气很重,盖在身上有些冷——是那种典型的南方春天的寒意。空调开着,落地玻璃上面蒙上一层水汽,城市的灯影变得朦朦胧胧,全是晕开的五颜六色的光斑。我想起梵高在精神病院画的那幅《星空》。
还不想睡觉,于是我到酒店外面的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一包瓜子、一包薯片,然后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视机,调到电影频道,一边喝啤酒吃瓜子,一边看年轻时候的成龙在屋顶、车顶、头顶上方跳来跳去,所到之处无一不被砸个稀巴烂。看完了成龙,第二部电影竟然是《富春山居图》,我大呼好极,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看。我打开第三罐啤酒,喝了一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好像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