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葛员外讲述这晦盲珠的故事,江先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端坐在凳上、眯着眼静听。待说到“遗珠栖凤阙、洞见活春宫”这一节,江先生忽地用足尖狠狠抵住地面,两个手肘紧紧支在桌沿上,瘦小身子全压在肘上,似要把桌子压塌一般。他右手将一双玉箸按在桌上,左手食指极快地在桌上叩击着,一双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采。
葛员外小心将晦盲珠收起,王生举酒赞道:“葛员外千金一掷,十足的快活惬意!”众人纷纷举碗喝了。苏先生又道:“一掷千金,于葛员外自是九牛一毛、不在话下。你布下这条风流计策,却着实非凡人所能为,令人佩服!”说罢又举起碗来。
葛员外摆摆手,长作一揖道:“苏大人过奖!只是这绍兴黄酒太也寡淡,喝来并不尽兴。葛某斗胆,再请诸位品鉴一样琼汁仙露。”他将手一拍,片刻间,门外小厮捧进一只晶彩四射的琉璃瓶来,给每人面前斟上浅浅一碗。
张生稍一凑近,一股猛烈的酒气劈头盖脸便扑了上来,将他熏得一退。只见王生皱着眉,捧碗抿了一口,随即“噗”地喷出,咳嗽不已,甚是狼狈。葛员外得意道:“海内所酿诸酒,凡沧、浔、川、汾,绍兴、兰陵等等,皆是将秫、黍等置于水中,再施以曲、醴。其中酒只有一、二成,水却占了八、九成,自然是八、九分的寡淡。葛某曾听闻昆仑山外,有大食之国,其国人悟得蒸酒之术,竟能去尽酒中之水,而萃得酒中之精。我便费尽周章,止求得此一壶大食蒸酒来,各位尽可痛饮!”
座上诸人听他这番说话,又见了王生方才的窘态,俱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喝。葛员外见此情形,嘴角一咧,举起碗喝尽了,朗声道:“此蒸酒虽然入口辛辣,一旦喝下,却是神仙般的自在舒服。诸位不必顾虑,请饮便是!”
王生、张生闻言,举碗慢慢饮下。张生只觉一道火线自喉咙烧至鼻腔,又直窜五脏六腑,烧得一颗心如沸水中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向外翻腾。脑中更是摇摆不定,竟似身处浪尖上的小船中一般,连坐也坐不稳了。几个姑娘见他这样,捧着碗更不敢举起。江先生自己停杯不饮,眼光却在诸妓脸上溜溜地打转。他忽道:“酒能引火,自是水中之阳。此酒去尽水中之阴,更是极阳。女孩儿家身子属阴,若是喝些,阴阳调和,须是极好的采补。”说罢,眼光缓缓将五个姑娘逐个扫过,最后停在菱香脸上。一对瞳孔缩得极小,便似条弓身欲扑的蛇。
绿萼最是识相,仰头喝下,兀自咳嗽连连;红梅、绛玉不敢言语,也都闭着眼慢慢喝了,眼角俱都呛出泪来。湘琴把碗停在嘴边,似被酒气熏得不敢张口,抬眼望了一眼王妈。王妈狠狠剜了她一眼,嘴角带怒,湘琴再不敢多耽,流着泪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直似那浅浅几钱酒,竟有三、四两之多。
江先生并不理睬诸妓喝多喝少,他只是抵着桌子,死死地盯着菱香。菱香原本量浅,早已涨红了脸,扯着衣角勉力支持着,此刻端着浅浅一碗酒,竟是嘴也张不开。江先生双眼在她不住颤动的一双手,以及紧紧抿着的唇之间不停游移,如蛇向着待毙的乳鼠吐信。
葛员外见这僵持之势,便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递上前来,豪爽道:“菱香姑娘风姿绰约,实是葛某所未见。不知是否赏脸,陪葛某饮尽了这一碗?”说罢当先喝了。张生早欲让菱香少饮,此刻见她一双杏眼噙满泪水,小小一个身子委顿在凳上,隐约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神色,便再难以持重,拿起壶来,向自己碗中倒下,抢道:“葛员外海量,且容小生替菱香姑娘喝一碗。”也喝得干干净净。
一旁苏先生似没看见张生举动一般,冷冷地道:“菱香姑娘,你好歹喝上一口,切莫要拂了葛员外的面子。”王妈也急急催到:“好女儿,便乖乖喝上一口,苏先生和葛员外俱有大大赏赐,是也不是?”他二人的眼睛,却独独瞟向不发一言的江先生。
张生放下碗,颓然坐在凳上,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随后耳畔只闻得这一声的余响,再听不到任何人语。眼前的事物剧烈地飞旋、忽远忽近,似有一张桌子飞到眼前,正欲伸手去扶,桌子却一下飞远了。只有一个念头促着张生转过头去,却看见菱香将碗凑近嘴边。白玉般的脖颈缓慢起伏的画面,清晰地映在张生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