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识关上向北望去,连绵数百里尽都荒无人烟,落日的余晖洒满一望无际的草滩与沙漠。回头向东南边望,群山之上笼罩着黑色的天幕,已布满了星星点点。地平线处,一轮红日就快被极远处的山脉吞没了;稍近些的地方,无定河在平原上穿梭而过。此时无风,那河的静流黑沉沉的,竟似死了一般。
相传汉时国祚衰微,匈奴大进边,屠戮汉民如风吹草偃。名将程不识率军自此地出关,一路连战连捷,直将胡骑赶到了关外千里的大漠以北,从此三边肃儆,束马西坡。自那时起,这处关口便叫做不识关。它占据着两山之间深可百丈的隘口,将河东县、代郡乃至整个北境,都牢牢地护在身后。
忽然起了风,呼啸着掠过不识关,冲下山隘、奔向北方的平原去。千年前的吹角声似还在风里呜呜地鸣着,一行雁从无定河边飞起,掠过关上的箭楼,飞入了南边的群山之中。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吴道凝目送雁阵飞去不见,忽想起了《胡笳十八拍》中的句子。关上,更戍的兵卒将前一班的替下了,懒洋洋地斜靠着箭垛站立;走下城墙的一组人操着粗豪的方言,大概是在说下流的玩笑话,路过吴道凝身边时,俱都咧了嘴、放肆地笑着。
吴道凝皱皱眉,走向沙土垒成的小小驿站。还离着几丈远,就听见陆全发他们扯着嗓门划拳喝酒的吵闹。他咳了一声,故意将脚步蹋得重重的。只是地上的黄土太厚,他这几步除扬起一阵尘,并没发出太大的响声。陆全发看了他一眼,将踩在凳上的脚放下了;待他走回房里,仍是领着一帮人放声地笑闹。
三日之内,要将这样一队粗鄙难驯的兵士押到清水河郭将军的营中,实在让吴道凝头疼不已。自去年领卫尉寺的调令,做了这个什么劳甚子的副尉,他便日夜思念着在家乡吴郡读书的日子。
从前背诵那些章句集注,虽十分的枯燥,还要兼顾家里的农活、不致让母亲太过操劳,他总忍不住要将那远在天边、戎马倥偬的父亲埋怨两句;及到去年冬天,来信说父亲殁了,他和母亲两个从那似有若无的悲戚中刚抬起头来,忽才发觉家里少了一份每月二两银、十石米的俸禄,竟是活不下去的。他便报请郡里,袭了父亲这个副尉的军衔,自己也便如父亲当年一般离家千里,领着二十个丁役兵卒,日夜在京畿附近的北军营中操练。
几个老兵还算顾念吴道凝亡父的面子,不与他添乱;到了今年的春天,上一拨老兵纷纷役期届满、回家去了。新来的里头,以这淮海郡佃农陆全发为首,依附着张自旺、李福来两个长沙郡的船夫,他三个打架最狠、赌得最凶,隐隐坐稳这一队新兵里带头的位子。
起初,新兵们对吴道凝的话都还是俯首听命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约过了半个月,他们渐觉这年轻副尉讲话文绉绉的、平时也不来与他们喝酒赌钱,便开始偷懒磨蹭,试了几次,察觉并无人责骂他们。
直到一次,为了戍夜的勤务,他们与别队的起了争执,进而扭打起来,双方各被打伤了几个。吴道凝问明原委,是他队里的兵趁着戍务官没看见、偷偷改了值夜的名册,才导致另一队白白多巡了一个更头。他便令犯事的兵在营前跪了一宿,又让打伤人的陆全发等人向对方赔罪。从此,他在这一队兵的眼睛里,竟似透明的一般,说的话、发的令,再也没人认真施行了。
五天前,北境前线飞报,胡人大部进犯。卫尉寺卿便点了三千北军驰援。他吴道凝身列其中,便要率领所部,八日内赶到郭杖策将军的清水河营。
一路改换驿马、风尘仆仆,经过了十数个城镇。幸赖他百般约束,这伙痞子一般的兵才没闹出太大乱子,但路上拖拖拉拉、已比原定的行程慢了一日;今晚在这不识关里稍作休整,明晨便要出关,穿行茫茫荒原中、寻向清水河营。
吴道凝心中忧虑,睁着眼辗转反侧了许久,终于暗暗叹一口气,用力将眼皮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