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光,可以发生多少事?
写一篇报告,吃几顿大餐,读一本小说,历一场高考,或者睡他个昏天黑地……
在仙门和妖界,这两日发生的大变动,比过去几年的加起来都多。
在那落霞山头,叶澜止亲眼见证了一系列的变化。
弟子院中住进了很多妖族,他们大小不一、样貌千奇百怪、说话做事自由张扬,跟白衣人形、谨守规矩的仙门弟子形成了鲜明对比。有了玉惊弦的引导,虽然双方总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好歹没有再发生冲突。从这点来说,不得不承认玉惊弦这个掌门做得很有水平。
聚会当晚,凝华真人就被严令待在她自己的寝殿内,非掌门之令不得出,算是变相软禁。梦素真人去探望她,却被玉惊弦唤去聊了会儿天,之后她便再未去找过凝华。
任悠游的那只毛驴儿奇迹般地复活了,他成天乐呵呵地骑着毛驴儿来找澜止玩,缠得她头大。任罗天一看他那不正经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为防止自个儿一气之下大义灭亲打死了儿子,索性把任悠游丢进了去妖都学艺的仙门弟子之中。
叶澜止简直要举起双手双脚给任罗天鼓掌,感谢他打发走了这么个烦人的逗比,让她终于有机会去宾客楼找哥哥。
“哥哥,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这两日,凤邪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召集妖族人才,便是研究除魔术法。叶澜止去找他,他连跟她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唉,若是搁在以前,哪怕再忙,他也会停下脚步,耐心地跟她说话。现下这般情形,很明显地,他在气她不听话。
凤邪翻看妖族送来的信函,眉头皱得死紧。
锤天虎闯进来,跟凤邪说了几句话,凤邪立刻披上外衣出门去了。
“哥!”
叶澜止连喊了几声,都不见他回头。他们飞行速度忒快,她紧跟着跑出去,刚拈了个云头出来,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她有些丧气,耷拉着脑袋,心里突突直跳。哥哥从未这般待她过,她身为妖族公主,却一意孤行拜入仙门,会不会真的太任性了?
冰凉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头顶,慢慢抚摸了几下,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伤的猫儿。
这气息太熟悉,叶澜止不用回头也晓得是谁。
“哥哥不理我……”
叶澜止很清楚,不用她说,他也读得出她的心声。但她就是想说出来,说给信任的人听。
“我会同他解释。”净渠仙君道。
“解释什么?”叶澜止叹了口气,“是我自以为长大了,可以独立做决定,所以没有顾及哥哥的想法。哥哥不会接受这种解释。”
“你确乎长大了,他不想承认也不行。”净渠仙君只觉冰凉的手因了同她的接触变得暖乎乎的,心下一颤,忙松开了,将双手背在身后,“让你入仙门修炼仙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哦?”
“换回身体,你要修习最纯正的净心门仙法,至第五重。”
叶澜止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大把红枣子了。
净心门仙法共九重,连掌门玉惊弦、她的新任师父都才刚练至第七重而已!她一个妖力尽失的小狼妖,哪辈子能练到第五重?!
苍天啊,大地啊,嗯嗯仙君坑妖啊!
——坑妖泪奔中——
涉及仙门和妖界的结盟大事,这回的拜师大典举办得十分隆重。两界的大人物几乎都到了场,把落霞山整得越发热闹。
墨安真人还有其他门派的高手各自收了一批妖怪徒弟,当日便开始仙法训练。
因为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叶澜止和净渠仙君互换身体之事,她没有参加拜师大典,而是独自在泽被殿里拜了师。
玉惊弦知晓澜止所用的乃是净渠仙君的身体,不好让老师祖对他行大礼,于是省去了跪拜仪式,只让她鞠躬敬茶。
“师父,请用茶。”
茶香伴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飘扬而来,拂过鼻尖,令玉惊弦心头升起异样的感受。透过十岁男孩的身体,玉惊弦开启天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端着茶杯递过来。她的小包子脸透着红晕,一双杏仁眼儿一眨一眨,好奇地盯着他的脸。乖巧娇俏,又透着几分小兽的顽皮,着实可人。
玉惊弦接过茶杯,轻抿几口,不禁微笑。昨日老师祖前来,叮咛他如何教授叶澜止,事无巨细皆交代清楚。顶着同样一张俏丽的脸,老师祖仍是老师祖的做派,淡泊寡心,令人瞧着便心冷了几分。
“师父,好喝吗?”
“甚好,甚好。”
玉惊弦不吝惜夸奖的言辞,与净渠仙君“嗯”来“嗯”去的表现截然不同,令叶澜止心头欢喜。
“师父,徒儿凝华再次求见!”
凝华真人作为师父之一,终于被允许离开寝殿半日。她候在泽被殿外,一直等着见玉掌门,却都被以“勿要打扰拜师仪式”为由拒绝了。如今叶澜止的拜师仪式结束,凝华才终于盼到了玉惊弦的召见。
玉惊弦立在屏风后头,挥了挥拂尘,示意澜止站在他身旁。澜止透过屏风边沿的木刻镂空,看到一贯冷傲的凝华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下。
凝华连连叩首,声音里带了几分乞求道:“师父,徒儿想明白了,徒儿错了,求师父原谅。”
叶澜止吃了一惊,不明白凝华怎么会做到这份儿上。玉惊弦对凝华面上冷了些,可到底没有处罚得很重,也就是关了两日禁闭罢了。且玉惊弦不似一个严厉可怖的师父,凝华怎的怕他怕成这样?
“错在何处?”
“擅自与梦素真人合谋,嫁祸妖界战王,搅乱两界结盟大事……”凝华越说声音越低,“虽则徒儿这般做是从另一方面保护仙门,但,到底是错了。”
“你错在太自以为是。”玉惊弦叹息道,“当前大局,仙门没有妖界的帮助,决计无可能击败魔族。既然需借旁人助力,便是友非敌。目力不及敌人,却只顾对付盟友,于理于情皆非正道所当为。”
“徒儿明白了,求师父责罚。”
“责罚不必。”
“那……那……”凝华缓缓抬起头,目光定格在屏风上,好似要穿过这一层屏障,将玉惊弦的容颜看清楚些,“师父不生华儿的气了?”
眉心若蹙,冷眸生波,贝齿嗫唇,腮畔飞红,语调中含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叶澜止心里大喊了千百声“我嘞个去”,这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形容,突然贴在杀妖不眨眼的凝华真人脸上,忒惊悚!怪道凝华如此怕玉惊弦,这哪里是徒弟对师父的“惧怕”,分明是小姑娘对心上人的“爱慕”!
玉惊弦的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并未注意到凝华这副小女儿形容,又或者早已注意到,却故意视若无睹。
叶澜止轻轻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红晕、心头的旖旎全被惊散了。乖乖哩,人家拜师那是学艺的,她拜师却撞破了一桩师生恋的禁忌大戏。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吓。
“责罚不必,但道歉须有。”玉惊弦道,“过来吧。”
听到“过来”二字,凝华惊喜非常,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她起身快步走入屏风内,正欲同师父近距离说话,猛然撞见一个她最不想撞见的家伙。
凝华脸色变得极臭,狠狠地盯住叶澜止。纵然目之所及是老师祖那张十岁男孩的脸,可凝华透过皮相看魂魄,眼神颇似夜猫子盯着田里的小鼠,恨不得下一瞬便捉住叶澜止,生吞活剥。
呃,这就尴尬了……叶澜止打了个冷颤,直觉凝华对她的已经不仅仅是仙门弟子对妖的厌恶,而是一种彻骨的恨。
“师姐,早啊,吃……吃了吗?”叶澜止小心翼翼地打了声招呼,嗯嗯仙君让她跟仙门弟子好好相处,好好学习,以期尽快掌握净心门仙法的要领。她不甚情愿,却也不得不照做。但如今她撞破了凝华内心的小秘密,“好好相处”四个字只怕是空话了。
“凝华,向澜止公主道歉。”
凝华饮恨吞仇,向叶澜止弯下了腰。
“从今而后,澜止公主便是你的师妹,你二人好生相处,莫要再生嫌隙。”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出去之后择机向战王道歉。”
“是。”
“为师要传授澜止仙门心法,你且出去吧。”
“……”凝华将目光在玉惊弦和叶澜止之间穿行片刻,忽又低了头,“是,师父。”
师父说什么,凝华便应什么。叶澜止毫不怀疑,若玉惊弦让她从落霞山顶跳下去,她也会照跳不误。看着凝华转身离开的落寞背影,澜止半点儿也没有收到敌人道歉时的快意,反倒有些伤感。姐姐曾经说过,“情”之一字,可以令人生,可以令人死,亦可以令人生不如死。
前儿初见玉惊弦时,心里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亦是“情”的起始吧?不成,不成,该掐灭时,绝不能拖泥带水。
“澜止?”
叶澜止一怔,“啊?”
玉惊弦用拂尘在她面上拂过,轻柔温凉的触感令她的思绪乱了乱。发丝轻颤之间,有莫名的味道渗进心魂,又转瞬即逝。她刚刚在想什么来着?要掐灭……掐灭什么?灭火吗?
“还真是个小糊涂,同为师进来。”
“啊?哦……”
叶澜止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确实是糊涂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究竟是什么,她怎么也记不起来。
玉惊弦是位温柔又体贴的师父,没有立即开始训练,而是先带她游览泽被殿。
泽被殿的仙龛供奉着净心门历代仙者的牌位,最中央的,自然是净心门创始者净渠仙君的尊位。叶澜止心下纳罕,嗯嗯仙君已经回来了,怎的还当个逝者供奉着?
玉惊弦对着它恭敬地行了礼,“仙君乃是净心门的魂,没有他,便没有如今的人间。”
叶澜止愉快地点点头,师父是位谦谦君子,尊师重祖一刻也不敢忘的,比那些数典忘祖的仙门小人强多了!
“澜止。”
“是,师父!”她连忙应声。
玉惊弦微笑,“你不必如斯紧张,师父又不是那食人的钩蛇。”
居然还是位会开玩笑的师父,叶澜止不由地红了脸。
“且看这是什么?”
叶澜止定神一瞧,不知何时已被玉惊弦带到了泽被殿之后。那是一个黑黢黢的石洞,洞外青火幽幽,很是怕人。依照传说,但凡仙门或是妖界的高手,总会有个这样隐蔽的所在用来闭关修炼。莫非那洞外青火,就是“青云焰”?
“师父要带我闭关修炼?”
“修炼是真,闭关倒还不至于。”玉惊弦轻挥拂尘,青云焰渐渐熄灭,石洞竟从中央破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一方天地来。
蓝天碧水,清泉白云,莺鹭齐飞,树影婆娑,好一派迷人仙境。树木掩映之间,隐约可见一方碧水凝筑的巨大台子。一泓清泉从后头的山石间倾泻而下,恰巧落在台子正中央,溅起层层水雾。这水雾散发着沁凉馨香的气息,令人闻之欲醉。
“自今日起,你每日晨间来此沐浴,浸润天地灵息。为师会教你仙门的心法和吐纳灵诀,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玉惊弦收了拂尘,将澜止打横抱起来,飞上水台。清泉碧水打在二人身上,湿透了鬓发与衣襟,却令气息瞬时交融。
叶澜止有些晕眩,他用那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念诵吐纳灵诀,她便失了控一般跟着他念。一遍又一遍念诵过后,身体果然轻盈许多,直觉有一股又一股的浊气从灵窍中荡漾开去,又有一缕又一缕的清气灌入其间。
日落月升,暮色渐至。
净渠仙君立在泽被殿前,背对殿门,仰望忽明忽暗的星。五百年前,这里还是他的住所,他时常立在此处,用同样的姿态,望着同一颗星。人世流转,变故丛生,他并不在乎住在何处、身有何物,只愿秉持本心,善待万物。
“老师祖。”
净渠仙君回身,便见玉惊弦横抱着叶澜止。那小小的人儿在别人怀中,竟也能睡得这般安稳。胸腔里腾起一股子闹人的畸念,又被他生生压制下去。他自认为仙者本心,定能克制妖邪之气。
“嗯。”
玉惊弦行了礼,“初次祛除妖气,吸纳清气,她的魂魄有些受不住,一直昏睡着,只怕今晚难以醒转。老师祖不如且让她歇一歇,晚些时候再行教授。”
“与魔族对战迫在眉睫,换回躯体亦然。”净渠仙君道,“容不得她歇着。”
“澜止公主魂魄孱弱,如此强来,未免可怜。”
“你对待徒弟,素来这般宠溺无状?”
净渠仙君神色淡然,眸中忽而闪过一丝赤红的光芒。那红光一闪即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却尽收玉惊弦眼底。
玉惊弦并未现出惊讶之色,只微微一笑,将怀中澜止拱手相让,“老师祖所言极是。”
“每日此时,我皆会来此接她,次日晨时送来。”净渠仙君道,“告诉你那徒儿,无须跟随侍奉,好生训练妖族新兵才是要紧。”
“惊弦懂得了。”
净渠仙君抱着叶澜止,倏而化作一道银光,划过天际,终而落在落霞山中一处隐蔽的洞穴。弹指一挥,洞口张起结界,将这方洞穴彻底隐藏起来。
怀里的人儿仍在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竟倏而绽放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师父,嘻嘻,师父真好……”
太阳穴一阵剧痛,赤色从眼眸深处涌上,瞬间占领了他的瞳仁。
泽被殿前,墨安飞身落下,跪在玉惊弦面前,惭愧地摇了摇头。
“跟丢了?”玉惊弦把玩着拂尘,笑意依然。
“徒儿已将可能的藏身之处寻了个遍,未能发现老师祖和叶澜止的踪影,实在不知他们要在何处修炼。”墨安生怕师父生气,连忙道,“不过,我已让凝华随时注意净天殿的动静,一旦……”
“不必了。”
墨安一惊。
“老师祖心思清明,早已知晓为师将你们与他安置在一处,是为随时关注他的仙魂变化。看破而不点破,一者是给咱们这些徒孙留点儿颜面;二者……”玉惊弦仰望天上星子,“老师祖应当是有法子应对了,便给他些时日处置吧。”
“可万一朱雀诅咒应验,邪气……”
“毕竟是仙君。”玉惊弦转身,拂尘掠过殿前玉阶,“身上依旧有活的仙气涌动,短时间内尚不足为患。”不似他,修炼至净心门仙法第七重,人人皆称他是继净渠仙君之后最有可能修成仙道之人,可这泽被殿里的仙气从未活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