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后方传来一阵惊悚的吼叫。两只豺妖弟子正在地上翻滚撕扯,是个不把对方撕碎不罢休的架势。其余弟子正要拉架,俩豺妖却突然松开了彼此,转而扼住自己的喉咙。尖利的爪子刺穿咽喉,殷红的血液流淌,转瞬毙命。
众人一愣一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凝华真人发现情况,质问道。此二豺妖是她麾下的弟子,出了事,她第一个要负责。
“师父,是他们不守规矩先走了。刚走出灵修台,便突发癫狂。”寒枝解释道,“我们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这两个蠢……”凝华真人本就厌恨妖族,每日里恨不得杀了这些堂而皇之在仙门晃悠的妖类。如今这俩豺妖找了这么档子麻烦事,她心头更恼,欲将他们好生骂上一骂。然而,思及仙君的话,她深觉事情不妙,便忍下骂娘的话,快速查看。
豺妖尸首旁边有两块银甲獬的尸块,上面的尸灰如黑炭,正“呲呲”地燃烧。奇怪的是,燃烧的火焰并非红黄色,而是灰蒙蒙的。火焰之间有所感应,互相延伸勾连,又向上延展,形成一面灰墙。
“这是……”凝华喃喃低语。
“师父,是啥?”
“寒枝,通知所有人,不许离开灵修台!”
“师父您还真信老师祖了?”
“少废话!”
说罢,凝华向后撤了几步,连忙转身飞奔,向仙君与掌门通报此事。
但——迟了。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灵修台周围残留的所有银甲獬尸块像是提前打好了招呼,一齐燃烧起灰色的火焰墙,将灵修台中之人困住。而那灰墙里,一道鸟影若隐若现。
“仙门?嘿嘿……妖族?哈哈……”数斯的声音尖细刺耳,“尔等居然联合起来,用幻境困住我们,害得老娘连吃了好几日的空气!今日,老娘便让尔等也尝一尝,在幻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这数斯果真诡计多端,它明知自己挡不住玉惊弦阵法的攻势,硬是拿银甲獬做了挡箭牌。可怜那银甲獬连最后崩碎的尸体也叫数斯利用了。
数斯在尸块上种下幻咒,又设法令散布的尸块组成幻阵。它甚至不惜将自己满身羽毛焚灰覆在上头,制造出身亡的假象,为的就是让玉惊弦等人放下警惕。只待有人离开灵修台时碰触尸块,启动幻阵。
那两只豺妖便是因触动幻咒,被囚在幻境中,又不知在幻境中碰到了什么诡事,才自戕而亡。
“凝华律下不严,以至启动幻咒,中了数斯奸计……”凝华真人跪下请罪,“请掌门与老师祖责罚!”
叶澜止翻了个白眼儿,这时候请罪有个毛用,早干吗去了?若不是她明显不信任的态度,她手底下的人又怎么会对仙君的提醒置若罔闻?
净渠仙君和玉惊弦没有治她的罪,只让她把眼睛擦亮一点,戴罪立功。
凝华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表示这次一定会听老师祖的话,把人牢牢地控制在灵修台。
“恰恰相反。”净渠仙君道,“出去,立刻。”
“这?”凝华不解。
叶澜止被她那犹犹豫豫、慢半拍的样子弄得直冒火,“这还不明白吗?就是趁着幻境还没有合拢,赶紧跑呀!”
仙君补充道:“按照我说的方位出去,避开尸块。”
玉惊弦使了个眼色,凝华这才连连称是,退下去组织人员撤离。
幻境蔓延速度特别快,撤离却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否则触到幻咒,便和那两只豺妖一般下场。
净渠仙君纵观全境,发现灵修台东南角有一处是缺口,但十分狭窄,只供一人行走。
为了防止有人逃生时推挤闹出更大的乱子,凝华拿出金月弓,命所有人依照距离缺口的远近距离排队,任何人不可以插队,否则当场受箭而死。
这招确乎有用,所有人依照次序排队,一个接一个地通过缺口离开。
数斯尖啸道:“想跑?没那么容易!”
灰墙之中,鸟翼挥动,那唯一的缺口慢慢合拢。
“老师祖,请您同澜止先行离开,”玉惊弦道,“我来断后!”
净渠仙君没理会他,径直飞身上前施法阻止缺口合拢,尽可能让更多的人逃离。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叶澜止明白他撑不住了。
她再顾不得什么气什么恼,忙道:“用的什么法术?我来帮忙!”
“净心门仙法第五重,清心诀。”
“清……清心诀?”
叶澜止已将净心门仙法练至第四重,在净心门弟子中算是佼佼者。但是,偏偏这第五重的清心诀她怎么也练不成。
在人间寺庙,常有“清心”仪式。即入寺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成绩优秀者,老和尚会用线香为他们点上僧侣生涯的第一颗戒疤,称之为“清心”。
清心者,清凡欲之心,清邪佞之心,清妄念之心,清昏私之心,清卑伤之心……唯有如此,才能达到无欲无求的澄澈清境,突破第五重仙法。然而,“清心”于仙门弟子而言都是十分困难之事,更何况叶澜止是只妖。
“澜止,无妨的。”玉惊弦轻抚她的额头,柔声道,“师父在呢。”
说罢,玉惊弦运起清心诀,协助净渠仙君阻止缺口合拢。
随着逃走的人越来越多,数斯越发恼恨。它昂首尖啸,那声音仿若巨石投入深海,激起的灰色浪花越滚越高,直至淹没幻阵中的所有人。
缺口合拢,许多人没有来得及逃走,被灰浪卷没,陷入幻境中。他们有的掐脖子,有的头撞地,有的哭嚎不已,最后癫狂致死。
叶澜止看得心惊胆战,不得不说数斯这一招着实太狠。究竟幻境中有多么恐怖的物什,竟让他们如此癫狂?
叶澜止还没来得及想到,只觉头顶一暗,身上一阵寒意滚过,便被那浪花吞噬。
最后那一刻,她看到净渠仙君那被魔毒侵蚀而发黑的脸,还有他嘴角溢出的鲜血……
——幻咒小分割——
妖界都城七岭山,第九十三处洞邸,是妖王的家。
叶澜止一觉醒来,正身处自己的房间,躺在暖烘烘的兽皮床上。她有些恍惚,总觉得不太真实。她分明记得自己和一个男人互换了身体,然后……
她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
咦!姑娘家家的,哪儿来的什么小丁丁?
“快快快,妖王陛下要给澜止公主举办束尾礼呢,咱们得赶紧去预备着!”
外头传来几个豺婢的声音。
叶澜止心头大喜,父王终于要给她办束尾礼了!从此之后,她便是一只真正的狼妖,是妖族名副其实的公主!可是……父王这次不会又反悔吧?毕竟,他都推了九次了。若再反悔,那她就……就……就离家出走!
她跑出房门,便见妖王洞邸张灯结彩,十分喜庆。举办束尾礼的后山祭台上,许多豺婢在张罗着瓜果肉食祭品,挂起束尾祭旗。这一切都同姐姐举办束尾礼时一模一样。
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忍不住狠狠地掐自己的脸,疼得龇牙咧嘴。一张俏丽的小脸儿又是哭又是笑,都快抽搐了。
“呜呜呜呜……”叶澜止一边抹着泪,一边痴笑着往哥哥的房间走去,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
正行走间,恍惚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身着黑蟒袍,发插狼牙簪,身形魁梧,体格健硕。饶是背影,仍能给人一种强势的压迫感。他不是旁人,正是妖界的主宰——妖王苍鹭。
叶澜止下意识地往山石后头躲了躲,生怕被父王看到她这副喜极而泣的蠢样儿。父王最不喜她懦弱流泪,万一因此再度取消束尾礼,她可就亏大发了!
苍鹭手里提了个素雅的瓷瓶,瓶中插了些凤尾花。那凤凰尾羽一般的花朵闪着赤色的光泽,艳丽非常。
父王不喜花,平日连看都不看的,今儿怎有闲情逸致去摘凤尾花?叶澜止心下诧异,小心翼翼地跟在苍鹭身后。只见他七拐八拐,拐到山后,穿过密林,寻到一处神秘洞穴。
“我来了。”苍鹭低沉的声音在洞口响起,“凤尾花开,你可愿瞧一瞧?”
洞中无人回话,只有一阵轻微的扑簌声,像羽扇扑着地面发出的声响。
“这么多年,还是不肯见我吗?”苍鹭叹息一声,将瓷瓶放在洞门口,“明年今日,我再来。”
洞中扑簌声急促了些。
“不可能!”苍鹭猛然怒吼,露出尖锐的狼牙,“放你离开绝无可能!”
说罢,他愤然转身,匆匆而走。
叶澜止揉揉眼睛,方才竟看到父王眼睛有些红。这洞穴里是谁,能让威严自持的父王如此激动?该不会……父王给她找了个后娘吧?自打娘亲过世,父王一直独身,续个弦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若人家不乐意,父王也不该强求的。
待苍鹭走远,叶澜止走到洞门前。瓶中凤尾花美得紧,丢在此处忒可惜了。她抱着瓷瓶进入洞中,立时被洞中景象惊住了,两条腿似灌了铅,再无法挪动半步。
晶莹剔透的银冰钻铺了满地。每一颗钻石里长出一株冰藤萝。藤条蜿蜒而上爬满洞壁,长出的须儿钻入石中,深深扎根。雪色的藤萝叶长势喜人,重重叠叠,叠叠重重,一层一层朝中央铺去。
这洞穴中没有一滴水,没有一块冰,却打造出了一个美丽至极的冰雪世界。
一个美人赤身裸体,俯卧在冰雪藤萝中央。身体曲线玲珑,皮肤滑如凝脂,长发仿若墨染,一双手臂覆满了长长的赤色羽毛,自腰身而下长出的翎羽层层叠叠盖住了光滑的双腿。
藤萝似冰,翎羽似火。
仅露侧颜,便已美得惊心动魄。
真不知是美人造就了这方冰火盛景,还是冰火之中生就了美人。
叶澜止咽了口唾沫,原以为姐姐沧起已是这世上顶美的人儿,看来是她忒孤陋寡闻了。怪道父王会那般态度,连她一个女子都想把这凤尾花别在美人发间,只为博美人一笑。
叶澜止从瓷瓶中取出凤尾花,巴巴地捧上前去。
突然,美人猛地转身,朝叶澜止扑过来!
澜止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那美人的脸就在澜止前方,不到半米的距离,却怎么也够不到澜止。
冰藤萝捆住了美人的双手双脚,她越挣扎,捆得越紧。她用力地扑动双翼,像一只濒死的鸟儿,绝望而癫狂。就在这时,澜止手中的凤尾花刺痛了她的眼。她愤怒鸣啸,喉中喷出烈焰,袭向澜止。
“救……救命!”
叶澜止被烈焰席卷,毛发、皮肉焚烧起来,一层一层地成灰,一层一层地剥落。她疼痛至极,恐惧至极,拼命逃出山洞,逃向后山祭台。束尾礼的时辰快到了,父王和哥哥姐姐一定在那处等她,他们一定会救她的!
天上灰蒙蒙的,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雨水打在她身上,激起一阵灼痛。她跌跌撞撞地跑到祭台,果然,父王在那里,哥哥姐姐也在那里。他们微笑着看着祭台上的……她?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祭台上的女孩同她一模一样?
那女孩变幻原形,露出健壮的狼妖体格,还有那九条狼尾。紧接着,她叼出一只黑熊掌摆放在祭台上,作为束尾祭礼。父王看她的眼神,是澜止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宠爱。
哥哥姐姐也对她赞赏有加,不必整日里为她担忧烦恼。
叶澜止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成了现实,可是……
“父王!哥哥!姐姐!”叶澜止扑向祭台,“她是假的,我才是澜止啊!我在这儿,在这儿!”
哥哥凤邪斜睨了她一眼,“哪儿来的丑八怪?”
姐姐沧起没有说话,只是朝豺婢摆了摆手。豺婢领命,上前冷道:“胆敢打扰澜止公主的束尾礼,活得不耐烦了?!”说罢,豺婢一脚下来,把澜止踹翻在地。
凤邪哂笑起来,“一脚便受不住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没用的东西?
叶澜止努力地撑起胳膊,想要爬起来。地上的水坑映照出澜止的模样,焦黑的、血肉模糊的脸,比恶鬼还可怖。她转头,看到了父王的脸色——冷漠、轻蔑、不屑一顾……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无论她如何努力,换来的都是徒劳……
她失却了气力,颓然倒在水坑里,任污水浸满全身伤口。
几个豺婢将她架起来,丢到七岭山后的弃置坑——妖界的垃圾场。
叶澜止躺在一堆废物之间,看着灰暗的天,缓缓地笑了。两百年匆匆而过,她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废物。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