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所求为何?
初生的婴儿,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够便好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求越来越多。吃,要吃得好;穿,要穿得美;睡,要睡得舒坦。
吃喝拉撒睡,全都舒坦了,便足够?
非也。
有人寻求提高自我价值,有人追求度世济民,有人渴望活得潇洒自在……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悲怆的吟咏回荡在灰暗的天幕上,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心房。掐在脖颈上的手顿住了,叶澜止眼角滚下泪来,浸得脸颊两边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热的,眼泪还是热的,生命尚未终结,谁又能说所求绝不可得?
一根绳索自天幕上垂下,悬在叶澜止面前。她毫不犹豫地抓住绳索,攀附而上。任身体多么疼痛,她都咬牙坚持,绝不肯撒手。她要活下去,要变强大,要活得有尊严,有价值!
“哼,小狼妖,老娘还真是小瞧了你!”灰色天幕中闪过一道鸟影,“不过,你休想逃走!”
鸟影张翼扑扇,狂风大作,吹得绳索倾斜晃动,吹得澜止头皮刺痛。掌心被磨秃噜皮儿了,血渗出来,沿着手臂流淌。叶澜止晃了晃脑袋,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有一个人手臂受了伤,鲜血淋漓……
是了,她记起来了!
这里压根儿不是妖都七岭山,而是数斯的幻阵!
既是幻,便是空。
父王是假,祭礼是空;
受伤是假,烈焰是空;
绳索是假,卑伤是空……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要让中了幻咒之人陷入绝境。一旦放弃希望,才是真的死亡。要破此咒,别无他法,唯有自强!
默念清心诀,诀别心中忧,忧泯卑且逝,逝水自东流……
叶澜止放空心绪,摒弃卑伤,只觉身心立时轻松起来。弃置坑消失了,悬空感消失了,狂风消失了,足下一蹬便踩上一方松软的土地,身体一立便甩去斑驳的灼伤。手臂上的血液倒流回去,凝入掌心。掌心的绳索变得坚毅而冰冷,她猛一抬眸,便见水晶长剑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数斯,纳命来!”
叶澜止看准鸟影,挥剑直斩天幕。
轰的一声,灰蒙蒙的天幕被斩作两半,挥散开去,那鸟影也随之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两个男子的身影。
玉惊弦面色惨白,唇色乌青,颈项上有斑驳的青黑色毒筋鼓动。他非常虚弱,连独自行走都不能。幸而有净渠仙君搀扶着他,才不至于倒在这里。
“师父!”叶澜止慌忙跑过去,“师父中毒了?”
“是走火入魔。”净渠仙君道。
玉惊弦自小跟随前任掌门修习仙法,又自学天下武道,每过一段时日便要闭关研习一番,极是勤奋。也是因此,他能率先突破净心门仙法第七重,成为最有希望修成仙道之人。要让他陷入绝境,必是从修炼之道入手。只是,玉惊弦分明已达到清心静欲的境地,亦熟习清心诀,怎么还会被幻咒左右?
“现在怎么办?”叶澜止问道,“咱们得逃出去。”
“你方才用剑,已将幻阵斩出一道缝隙,”净渠仙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缺口,“你们从那处逃出即可。”
“好。”叶澜止答得干脆利落。
仙君一怔,“你不问问我……么?”话刚一出口,他便后了悔,自个儿咋跟个讨糖吃的小娃娃似的?
“仙君心系天下,自然是要留下杀掉那数斯,永绝后患。”叶澜止眨了眨杏仁眼儿,天真地问,“我说得不对么?”
“咳……对的。”仙君轻嗽几声,“你师父亟需救治,速带其离开。”
从前她总是会担心他的安危,每逢他亲身犯险,她都要阻止。阻止不得,她便絮絮叨叨犹犹豫豫,恨不得将所有需要注意的事儿叮嘱一番。可是这一回她答得这般干脆,让他心里霎时塌了一角。或许,以前她所担心的,不过是她的这具身体,不是他。
“嗯!”叶澜止从仙君那里接过玉惊弦。
玉惊弦顺势倒在澜止肩头,侧脸在她颈边磨蹭,口中喃喃低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澜止,澜止……”
仙君神色一暗。
叶澜止腾的一下红了脸,难不成师父被幻咒所伤走火入魔是因为对她起了旖念?这对她而言应当是天大的好事,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喜欢师父,又被师父所喜欢了。
“咳……师父,咱们走。”
叶澜止搀扶着玉惊弦,从缝隙中钻了出去,并未看到净渠仙君那渐渐苍白的脸色和他身后巨大的鸟影。
幻阵外头,一派忙碌景象。
寒枝带着弟子们救治伤员,忙得脚不沾地。
“这法器究竟如何使用,你还没弄懂?”凝华从藏宝阁寻来了可破幻咒的法器,还搜来了一大堆咒术书,正和墨安一起研究破阵的方法。他们俩守在阵外,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俩人在术法方面各有专长,对于幻咒只是学过些皮毛,比不得派去北方荒原的那些人。更何况幻阵已被数斯从内到外锁死,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要破阵,更是难上加难。
一只九尾狼妖飞在幻阵上空,不停地用三昧真火烧阵,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收到落霞山被屠的消息后,凤邪急匆匆赶回来,连妹妹的面都没见着。这些日子他气宝澜自作主张,硬是没理她。原本只打算晾她几日,让她知道知道哥哥的“厉害”,没想到除魔之事越加繁忙,竟无暇来见她。
落羽杉传来消息,说宝澜一切安好,劝他给宝澜一些成长的空间。他这才放了手,只待过些日子抽空来看她,可谁曾想……
宝澜性子软弱,从小到大苦闷良多,落在这幻阵中,凶多吉少。
凤邪急得不行,也没旁的法子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烧!
“战王,幻阵乃虚空之阵,三昧真火没用的。”墨安道。
凤邪睨了他一眼,“荒原幻境之人何时能赶回来?”仙门和妖族熟悉幻咒的人都在北方荒原用幻境阻止魔物向南行进,这里无论仙门妖族,皆无人可破幻阵。
“怕是要三日。”
“脚程如此慢,难道要等着幻阵里的人变成累累白骨吗?!”凤邪吼三吼,树林抖三抖。可再怎么吼,再怎么抖,也抖不坏那幻阵呐。
墨安道:“我们正在研究……”
凤邪可没这耐心再等,朝北方飞去。
“战王!”
“我去把那些人带回来!”
“他们不能回来!”
清脆的喊声传来,令众人俱是一惊。
只见灰蒙蒙的幻阵破开了一道口子,叶澜止搀扶着玉惊弦走出来。
一见到掌门,仙门弟子们皆又惊又喜,激动万分,再见掌门受了重伤,他们更是比自个儿受伤还担忧,纷纷赶来问候。
“掌门,你终于回来了!”
“掌门,你这是怎么了?”
“掌门啊,呜呜……”
尤其是凝华,这个冷傲的女子竟湿了眼眶,嘴唇哆嗦着道:“师父,您怎么样?”
好家伙,这阵仗堪比动物园围观大熊猫,玉惊弦就是那国宝,叶澜止便是国宝手里那根竹子……哦不,她连根竹子都不如,充其量就是根栅栏,没啥存在感。
“师父走火入魔,”叶澜止道,“赶紧带师父回泽被殿闭关医治。”
凝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您是……不,你不是。”
同一副皮囊,净渠仙君使用和叶澜止使用时,气质全然不同。寻常人或许分辨不出,但相熟之人一眼便知。
叶澜止这才发现,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并没有随着离开幻阵而改变。定是她在幻境中练会了清心诀,突破了净心门仙法第五重!
成功了,她终于换回自己的身体了!她兴奋至极,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哥哥!”叶澜止朝凤邪用力挥手,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凤邪飞身而下,变成人形,一把抱住澜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澜止举了举手里的水晶长剑,不无得意地道:“放心吧哥哥,我给幻阵开了瓢,数斯的幻咒现在奈何不了我的。”说罢,她转向墨安,叮嘱道,“请师兄通知幻境处的弟子,绝对不能离开那里,相反地,必须加强守备。”
墨安点点头,“可是有什么发现?”
“嗯!”叶澜止道,“那数斯正是因为之前被困幻境,生了报复之心,才率银甲獬前来屠山的。目前还不清楚它们是如何从幻境逃出来的,不过,既然它们已经分辨出幻境,想来其他魔物也不会坐以待毙。”
“看来子言他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了,我这便吩咐下去。”墨安果断应允。
“嗯。”叶澜止微微颔首,从容转身,朝幻阵缺口走去。
墨安一怔,“你去哪儿?”
“回幻阵,净渠仙君还在里面。”
墨安尴了个尬,方才重见掌门,太过激动,竟忘了老师祖。
“仙君要斩杀数斯以绝后患,我先送师父出来,这便回去帮他。”
“你?”墨安有些怀疑,妖界的废物公主,能逃出来已是侥幸。纵然之前有所进步,那也是靠着掌门和仙君这两棵大树,她还能有本事帮仙君?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许去!”凤邪抓住她的肩膀,强势命令道。
叶澜止将他的手从肩上拿下来,“哥哥,仙君是个好人,为了天下太平,他几乎付出了一切,我得帮他……”
“他是仙门至尊,用得着你来帮?”
叶澜止一怔,目光越过哥哥身侧,望向墨安,又从墨安身上滑过,远远望去。仙门弟子围着玉惊弦团团转,又是准备担架,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寻找伤药。凝华紧紧握着玉惊弦的手,眸中的爱慕与担忧藏都藏不住。
幻阵遇险,玉惊弦有仙门弟子牵挂着,叶澜止有哥哥凤邪守候着,可净渠仙君呢?
他是仙门至尊的老师祖,人们尊敬他、仰慕他、畏惧他,可又有谁真正地关心他?有谁知道他已经重伤中毒,比玉惊弦的境况更加危险?或许会有人关注他的安危,但心与心之间到底隔着五百年沧桑。
强大如净渠仙君,却跟当初那个弱小的她一样孤单。
“要帮。”叶澜止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你打定主意要这么做?”凤邪皱了眉头,宝澜总是这样善良可爱,半点都不像个妖,或许是随了娘亲吧。
“哥哥别生气,宝澜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凤邪叹口气,笑了,“哥哥生气哪里有长性?最后还不是最疼你?也罢,我陪你闯上一闯!”
叶澜止指尖轻拈定身诀。
凤邪怔住,不能动弹,“宝澜,你!”
叶澜止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缺口处,回眸一笑,“幻咒已被我破了一回,对我再不起作用,要帮仙君,唯有我最合适。哥哥,且待我斩了那数斯回来,给你下酒吃!”
凤邪一怔,猛然发现妹妹变了。
幼时的她,像荒原上最不起眼的草儿,弱小无能,处在食物链的最低端,活得战战兢兢。
长大些后,有他和沧起的保护,她才有些少女的俏模样。
离家出走,她努力学到了不少本事,多了些笑模样。
但她今日与从前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同。她的笑容变了,变得自信而又洒脱,可爱而又慧黠,就像妖界七岭山顶盛开的凤尾花,明媚艳冶。
“哥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