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阵之中,尘烟四起。
灰墙里闪过数斯飞翔的影子,快得让人追随不及,不知它下一秒会出现在哪个方向。它卷起层层风浪,似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向中央那个虚弱的身影。
净渠仙君躲闪不及,被连抽数鞭,半跪在地。白袍被抽得破破烂烂,身体上的血痕斑斑驳驳。魔毒种在魂魄中,他与澜止换回身体后,毒性自然转移至他的躯体里,且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
仙君捂住胸口,恍惚间看到叶澜止的背影。她正搀扶着玉惊弦,与他一道越走越远。
眸中闪过一抹暗红,仙君心知不妙,忙默念清心诀,试图压下凌乱的心思,以免遭幻咒控制。
“师父,澜止喜欢你。”
她羞涩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激得他全身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断裂。
“咦嘻嘻嘻,仙门老师祖也不过如此!”数斯得意鸣叫,“老娘这便送你上路,让仙门和妖界那些蠢材瞧瞧我们魔族的厉害!”
足下大地震动,裂开一道口子。
那裂口越来越长,从仙君脚下一穿而过。恍惚之间,他坠入深渊,四周一片黑暗,同五百年前一般。
彼时的大地,流血漂橹,邪气肆虐,暗无天日。唯那天幕上有一团明光照着他的眼,凤凰的悲鸣道:“净渠,你当真如此抉择,不升仙道,不入天界?”
“升仙道,入天界,所为者,何也?”
凤凰了然,“立苍生,兴天下是也。”
“如今苍生亡,天下覆,我岂能图一己之私飞升,弃万民于水火?”
“然血腥阴邪之气于魂魄大有毁伤,加之朱雀诅咒已将你圈禁,若有一日应咒,你将生生世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从此万劫不复!升入天界尚有转圜,你……”
“何惧?”
凤凰诘问:“若你的万劫不复,仍须以天下苍生的性命为代价呢?”
“那我便就此湮灭,尸魂不存。”
净渠仙君一经抉择,便掷地有声,落唇成谶。他大肆放开七魂六魄,以活的仙气为引,吸纳天下魑魅魍魉妖邪气息,终是涤净了这天地。黑暗的天幕恢复蓝天白云,血腥的大地恢复了青草碧树,而他,气力殆尽,已枯槁如老朽,却因仙道修为不得死亡。
“凤凰,请助我。”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请凤凰杀了他。
凤凰沉吟片刻,口中吐出烈焰,赤红的羽翼开始燃烧。她化作一团火冲向净渠,穿心而过!而她自己,则携着满身黑气坠入净山。霎时间,净山中辟出一根通天石柱,净渠残身落入柱顶洞穴之中,坐化成一块护阵晶石。
世人传言时常有所谬误,譬如这净天柱,并非净渠辟出,而是凤凰的功绩。
凤凰没有杀他,她为他挡去了一半的邪气和诅咒,用自己的法力辟出净天柱与护阵晶石来保护他,而她自己元气毁伤,从此不知所踪。
五百年漫漫岁月,沧海几番桑田,黑暗无边无际。他浸溺于恒久的空寂之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心底里冒出了一个邪性的意识:独立为君。他知道那是邪气与诅咒结合催发出的“东西”,是那把让他万劫不复的“钥匙”,必须毁去。可是如何毁去,他却不知,直到那天,一只小灰狼爬上了净天柱。
从那一刻起,他的计划越发明确。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开始动荡。
叶澜止打破了五百年的平静,让他的世界开始热闹缤纷。以至于在她渐渐远离之时,他才懂得了邪君出现的另一重原因——孤寂。
身体跌入黑暗的深渊,净渠仙君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喂,傻愣着作甚?”身体里传来邪君的怒吼,“想死甭拉我垫背!”
邪君迅速占领净渠的身体,双手插入深渊边沿,将自己固定住。他双目赤红,冲着自己花式咒骂,直把仙君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爽了,邪君抬眼一看,丫的这深渊还真够陡的,四周还有石块阵法阻挡。那些石块时不时地砸过来,几次险些把他脑袋砸破。噫,还真不太好上去。
突然,一只小手从上面伸过来,紧接着探出一个小脑袋。
“嗯嗯仙君,抓住我!”叶澜止一边喊,一边施法替他挡去石块。
邪君一怔,用力向上攀爬了一阵,终于够到了她那光滑细腻的小手。
叶澜止拽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拽出深渊。
净渠邪君躺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看着站在他跟前的姑娘,“你不是说……”
“没错儿,”叶澜止趾高气扬地道,“我是说过,你留在这儿斗数斯,我送师父走。可我又没说不回来帮你。”
“你耍我?”
净渠邪君微眯双眸,将她从头到脚、从内而外看了遍。换回身体之后,两人之间的五感通识便会阻断,他没法子看透她的所思所想,却被她那副明明担心着他、还故作高傲的小模样逗得心头一乐。
“就是要你记住,姑娘家都是很记仇的。”叶澜止冲他眨眨眼儿,“以后不许对我那样凶,更不许让我闭嘴……”
不等她说完,邪君倏而揽住她的脖颈,将她拉了下来,紧紧地裹入怀中。
身体紧贴着身体,嘴唇紧吻着嘴唇,这亲密的姿势令叶澜止脑子一蒙。她僵硬地缩着,屏住呼吸,小嘴儿紧抿着,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刺猬。
“不是不想闭嘴么?”净渠邪君咬着她的唇边儿,低声诱哄,“乖,张嘴。”
叶澜止使劲儿摇头,小嘴儿抿得更紧。怎么回事儿,仙君双目又变红了,身上还有股子邪气,行事作风也同平日里全然不同。她又是惊讶又是羞涩,用力推他,试图逃离。
邪君轻笑着,双手钳住她的小腰,让她逃离失败,只能老老实实趴在他怀里。不错不错,小丫头片子肉感不错。这都不拿下,硬是摆出一副我为苍生、冷若冰山的禁欲样儿,仙君那厮可真是暴殄天物。不似他,温香软玉在怀,登时精神焕发,啥都不怕!
数斯振动双翼,风暴越发强猛,似刀子般狠狠袭来。可中央那俩人儿兀自抱在一处,咋都不分开。
“魔毒要攻心了!”
没反应。
“你们逃不掉的!”
没反应。
数斯接二连三地发动幻咒,他们仍是没反应。
这这这,忒不给它面子了!
数斯气得直跳脚,“你们……你们……气煞老娘!”
它从风墙里冲出来,携着满身灰气,攻向两人。
“没让你张嘴!”净渠双目一红,拳风挥动,一把捶中数斯的鸟头。
数斯被那强悍的力量震得头痛欲裂,摔倒在地,滚了八丈远。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要再战,却看到一幅令它吐血的画面。
净渠邪君将澜止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乱中带着些许柔情,蜜意中掺着几许霸道。
邪君简直要疯了,她的小嘴儿真是甜,让他一刻也撒不开嘴。
澜止简直要疯了,她完全无法招架他的热情与疯狂,整个人像是在暖流中飘荡。
数斯也简直要疯了,通过幻阵,它分明清楚地看到净渠是个禁欲系直男,叶澜止是个心有别属的恋爱小白。怎么这俩人儿一沾上,就天雷勾地火,开启老司机飙车模式?这简直是对单身鸟的一万点伤害啊!
“够了,够了……”叶澜止拼命找回理智,“数斯它……咱们得……”
净渠邪君终于停下来,双手捧住她的腮帮子,小小的包子脸被他的双掌压得鼓鼓的,小嘴巴噘起来,十分可爱。
“哈哈哈哈!”邪君昂首大笑,“小丫头片子,你可真是个宝贝!”
笑声传入耳中,又随着胸膛的振动传入心肺。叶澜止惊了,她从不知他也会大笑。
这俊美的男人,笑起来可没有想像中好看。嘴张得老大,还露牙龈,一秒钟从缥缈仙君变身地主家的傻儿子。
“扑哧!”叶澜止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也不晓得师父笑出来,是否也这么傻。”
“嘘——”邪君在她小嘴儿上轻轻一点,迅速扯开她的衣领,在她光滑的脖颈上狠咬一口。那一处曾被玉惊弦的面颊摩挲过,如今只留下净渠的牙痕。
“你干吗?!”
“不许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邪君霸道宣布,“从此时此刻起,你要练习缩小术。”
“啥?”
那是什么鬼术法?
“这样你的眼里、口里、心里,都只能装下我一人。”
净渠邪君的情话,比他的吻更撩人。
叶澜止的小脸儿煞时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然而,她发现他身体里的邪气涌动得更厉害了,同那晚在山洞中一般。忆及那晚他的所言所语,她扁了扁嘴说:“你不过是想让我修习净心门仙法,退去情欲得仙心。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本君是真心喜欢你,想时时刻刻抱着你,吻着你。”邪君揉了揉她的脸,“那种骗自己的蠢话,我才不……”
“喂喂喂,你们俩有完没完?”数斯气恼地道。
“没完。”邪君答得干脆。
“……”数斯恨得牙痒痒。
叶澜止心下诧异,数斯这魔物若要杀他们,方才他们说话的时间完全可以进攻。可它为何只是待在一边瞧?难不成是有旁的什么阴招?她用力扭头,将自个儿的脸蛋从净渠邪君掌中解放出来,这才看到数斯如今的模样。
呃……这当真是杀了无数人的魔鸟数斯?
它全身的羽毛都被烧没了,灰气散去之后,露出光溜溜的鸟皮。身体直挺挺地站着,鸟头却被净渠方才那一掌拍开了花儿,露出脑仁儿来。脖颈已经被震断了骨头,再支撑不住头,以至于整个鸟头耷拉下来,垂在胸前。估摸着洗一洗、涂涂酱料、穿上钩子,就能直接进烤炉了。
叶澜止咽了咽口水,不知烤数斯与烤鹿肉相比,哪个更好吃。
嘿,说烤咱就烤,数斯脚下的地上冒出一圈红色火苗。
“这是……三昧真火?”叶澜止一惊,问道,“你会三昧真火?!”
“不会。”净渠邪君支起胳膊,轻蔑地看了数斯一眼,打了个响指便从指尖窜出一束火苗来,“但在这幻阵之中,只要意志够强,一切皆有可能。”
所谓幻阵,便是虚空之阵,一切风云变幻皆随心动。数斯架起幻阵,以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其他人的意志之上,诱使入阵者看到心中最恐惧的情景,从而击溃其意志。叶澜止、玉惊弦乃至于其他人,皆是因此陷入绝境,意志崩溃而欲自绝。
这是一种兵不血刃的妙招,正适合数斯这种脑力强、战力弱的家伙。
要破此幻阵,必须有更强大的意志,强大到可以取代数斯,成为幻阵的新主。
净渠仙君修成仙道,经历过重重心智的磨练,定力远非常人能及。因此他可以在幻阵中保持清醒,不被绝境所迷,甚至可以阻止数斯探知他的秘密。
但他也有弱点。
那个弱点,名唤叶澜止。
他心系于她,又怕被她发现;
他心生妒意,又需牢牢压抑;
他护佑苍生,却需用她护他;
他对她不起,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一切,在邪君这处都是个屁!什么狗屁无可奈何,不过是丫的矫情。弱个什么弱点,不就是想得到她吗?那就去抢来!
想到,做到!
他是意志之王,凌驾于数斯之上,做这小小幻阵的新主人!
“困住老娘算甚?有本事放老娘出去,咱们单挑!”数斯失去了幻阵的控制权,无法突破火圈,气急败坏地叫嚷着。
“单挑?”邪君挑了挑眉,笑道,“你确定?”
“确定!”
“好!”邪君从地上起身,从澜止身后伸出手,握住她的腕。
两人共执长剑,对准火圈中的裸鸟。
“小澜止,你是想斩了它的头,还是剁了它的脚?”
“数斯是从荒原幻境中逃出来的,它对那边魔物的情况最熟悉。”叶澜止思量片刻,道,“杀了它一了百了,倒不如留它一命,为我们所用。”
邪君蹭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儿,“聪明。”
叶澜止面上一红,讷讷地道:“更重要的是,还得让它给你解魔毒呢。”
“小澜止果真疼我。”
“胡……胡说什么呢……”
“喂喂喂,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啊!”数斯抓狂地大叫,俩爪子乱蹦跶,“有人虐鸟啊!崆峒,崆峒,崆峒!!!”
水晶长剑挥下,数斯的双爪便和它的身体彻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