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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随侍

自将陆阳关并一干当年屠杀父亲、船员和霍家家眷的凶手亲手铲除后,再将那陆阳关的人头摆上了霍氏族人坟前,祭过了霍家冤魂,霍雨儿骤感身上轻松了少许。

但她也知,仇人之中,这些只是那杀人的刀而已,忠王爷这个罪魁祸首不除,则此仇仍直如未报。她心中只暗道:“且待来日较量,自见个分晓吧!”

离开霍家老宅,霍雨儿又回到了当年逃亡途中那个瀑布水潭,这水潭仍未冻,水流丁冬落下,潭面还冒了袅袅的水气。霍雨儿想也不想,脱衣纵身跳下,将全身上下,连带那贴身软甲,都洗了个遍,除去了所有的血渍污渍。

这身软甲也是端地神奇,不但污渍轻轻一洗就自除去,始终如新,而且记得自己在海中行进之时,那海中之鱼,无论大小,都自逃开得远远的,似那鼠之畏猫一般,想来并非全是自己是人类的原因,还可能是这软甲的气息让海中生物自然地畏惧。

摸着手上的软甲,心中自然地想起了师父。

“自那日他于空中消失,已是第三日了吧?这三日之中,我身上已发生了这许多事,想来他如果无恙,也当是已然脱险了吧?”这个念头一起,霍雨儿只觉得思如潮涌,但转念之间却又想到,自家身上要去做的事情还多,现在还远不是沉迷于心事的时候,遂连忙斩灭了那份想念的思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去想他。

修整停当,经过这冬日的冰泉一浴,霍雨儿只觉得从里到外地一片清爽,心头也自清明。重新穿好一应衣服,披了披风,全身顿时又暖意融融,感到几日来积攒的疲惫一时尽去。

思忖前路,霍雨儿忽想起陆阳关所说的,忠王爷手下祭师将在亭阳镇有所举动之事,又记起田牛家恰也在这亭阳镇之下,思来想去,心中已有了计较。待辨明了方向,也不犹疑,自向那亭阳镇的方向而去。

霍雨儿奔行迅疾,以她的脚程,当日下午就来到了这个叫做堑犁村的村庄。于村外,她放缓了脚步,从从容容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村,即远远看见村西头似有几个人聚在那里,不知在围观什么。霍雨儿自无兴趣观望,只是寻了村东头走去。她记得田牛说得清楚,他家就在村子最东顶头儿上。待走到东面尽头,倒确是有一间石屋,于这村中,这屋子不算最差,也算不得好,院门轻掩着。

霍雨儿上前轻轻敲了敲,向内中朗声道:”可有人在家吗?田奶奶在吗?“她随后神识即向内中一扫。

见得屋内土炕之上,果有一个老妇人,只坐在炕桌旁呆呆地不动出神。但似是听得了门外有人叫门,她遂缓缓地摸索着,用脚在地上找到了鞋子,提好了,方自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屋外来。

霍雨儿料此当是田牛的老母亲了,心道好在人还在,再瞧老人身姿气色,还自硬实,只这双目已然无了光彩,当是不能视物了。

她也不着急,只静静地等老人出屋。身后不算太远有那三两个孩童,自她入村起,即好奇地看着她,远远地跟了,看她来找这东头的瞎奶奶何事。想到当年这样的事自己也是常常带头干过,一晃间被看的人已然变成了自己,霍雨儿不禁心中感慨。

待老奶奶出了屋,霍雨儿也不再等她走来开门,想她双目已盲,腿脚也不便,屋外又冷,自不可让老人走这老远。遂推了院门,缓步迎上,到了老奶奶面前,轻轻握了老人的双手道:”可是田奶奶么?“

老奶奶握着霍雨儿的手,听着她清脆好听的声音,面上迷惑,颤巍巍答道:“我夫家姓田,姑娘你是谁啊?我好像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霍雨儿见有冷风吹来,老奶奶有点哆嗦,就道:“可以进屋一下吗?有人托我过来,我们到屋里说可好?”

田奶奶连连说好,便回转身,领霍雨儿进屋。

到了屋内,田奶奶道:“姑娘,来坐炕上,炕上热乎。再我这眼睛不好使,不好给你倒水,烦你自去灶上拿那水壶、水碗,里面有烧开的水,还是热的呢。”说完自又抖抖地脱了鞋,挪着身子坐上了炕沿,仍是在那炕桌之旁。

霍雨儿乘田奶奶说话的当儿,略环顾了一下屋内,只见得四壁徒然,仅有一炕,炕上一个不到半人高的柜子,外加一个炕桌,仅此而已,更无别物。两样儿东西都上了年岁,恐怕是她出嫁时就用的,一直使唤到了现在。隔壁灶间的米桶已是空了,屋角架子上只有一小袋杂粮谷子,当是她全部的口粮……

霍雨儿眼睛看见,加之神识扫过,已是了解得巨细无遗,暗想这个家真是个叫做一贫如洗。遂一边也临炕桌另一边坐下,一边应道:“谢谢了,您老人家莫客气,我不渴,不忙喝水。”

田奶奶听见霍雨儿回答,便道:“姑娘,我这里真是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实在是对不住啊,你莫见怪。”

霍雨儿忙道:“没事啦,田奶奶你莫要紧张我,我真的不用什么的,主要是能找到您这里,这就挺好的了。”

田奶奶道:“那好,那好,就是太怠慢了。闺女,你叫什么名字?”

霍雨儿道:“我姓霍,叫霍雨儿,您老可以叫我雨儿、小雨都行。”

田奶奶连连点头,道:“好,好,雨儿姑娘,你进门时说,是有人托你来,那是什么人啊?找我又是为何事?我只是一个没了亲人的孤老婆子,你莫不会是,不会是找错了吧?”老奶奶说着话,起初还平静,但后来渐渐地紧张起来,这声音里竟是有了一丝丝的颤音。

霍雨儿答道:“应该不会错了,但我要跟您说的,您听了可一定要沉住气啊,我说,我是田牛叔叔托……”只说到“田牛”二字,那田奶奶只口中张了张,之后竟无声无息地就向后软软倒了下去。

霍雨儿反应极快,料是老人骤然欣喜过甚而昏晕,只一个晃身,便已贴在了她身侧,双臂一环,稳稳地架住了她,一手轻拍后背,另一手自掌心向她体内输了一股细微的真气,顺着她体内经脉缓缓而轻柔地运行,助她自然醒转。

好在不一刻,老人一声大口吸气,自是悠悠醒转了来。待得望到霍雨儿脸的方向,双目之中泪水已自涌出,但她手顾不及擦泪,只抓着霍雨儿的双臂,问道:“你说是谁?你再说说,雨儿姑娘,刚刚,你说的……是谁?……”说完人已是抖得不成样子。

霍雨儿加重了些声音,长了些声,道:“田——牛——,是田牛叔叔叫我来的,专门说要找田奶奶你,他说是您的儿子,他说家就住在这里,滕州府亭阳镇堑犁村,村子最东头儿。他还说他十二年前离家,那时您老五十岁。他让我告诉您,他走后一直在想着您……他怕您不信,还让我带来了这个……”说着便掏手从背后取了包袱下来,打开,寻到了那块铜锁,塞到了田奶奶手中。

田奶奶只听到一小半之时,即再抑不住,松了抓着霍雨儿的手,捂住了脸痛哭起来,边哭边低声道:“牛儿,牛儿,是牛儿,我的牛儿啊,你还活着啊……”等手中拿到了那块铜锁,虽这手抖得厉害,但却是死死地将之抓了在掌心,犹如抓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紧紧地攥着,小心地摩挲着,又贴了脸上,即便一直在哭着,也是始终不拿下来。

霍雨儿手掌轻抚老人后背,一边又拿出自己的汗巾,帮她擦着眼泪。许久,田奶奶身上渐渐才稳了下来,哭声也慢慢止了,之后,她声音都有些嘶哑,道:“雨儿姑娘,太谢谢你了,我真是太高兴了,真没想到我儿田牛还活着啊,他这一去十二年,开始时,我真是没有一天不梦想着他能回来,后来啊,就只是梦想着他能平安无事,活着就好,但慢慢地啊,就逐渐死了心,知道这些都只是梦,恐怕他已经是不在了,今天见了你,终于知道,天可怜见,他竟还活着……也真个要谢谢你带来这信,让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哦,只是,只是,那牛儿他,他怎么没亲自过来?他没出什么事吧?”说完,她身子又是有些颤抖起来,一双无神的眼睛直望向了霍雨儿。

霍雨儿忙道:“田奶奶,您别急,田牛叔叔他没有出事,他好好的。您也不用谢我,我们都是在一个村里住,关系都非常好,帮这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我们那里实在是太偏僻,很难出得来,这一次我出来了,他还不得出来,所以就托我先带个信,也让我方便时可以带您过去。所以,再过些天我就要回去,如果您老人家想去,我却是可以带您过去的。”

田奶奶又是抓住霍雨儿手臂,喜道:“是吗?我真的可以过去?那太好了!我自然愿意去,也还能走得动,只是要麻烦你领路了。但你们到底住在哪啊?怎么这么难出来?……”

霍雨儿道:“我们那里您去了就知道了,我也不好形容。带您过去也不麻烦。只是我刚说了,眼下还是有点事要做,还不能马上去,但多说一、两个月吧,我应当就能办妥了,到时就能过来接您。”

田奶奶道:“好,好,太谢谢你了,雨儿姑娘,我能等,能等的,你不用着急赶,别影响了你的事。还有,你们那里究竟是怎么样?我很想知道,你能多留一会儿在我这里,先给我说一说吗?尤其是牛儿的情况?这不会妨碍你吧?他到底是怎么了,不能回来呢?……”

霍雨儿回道:“我今天本就是特地来专门找您,一点也不忙的。田奶奶您一切都安心,我就给您讲讲我们那边和田牛叔叔的事,我慢慢地说,您放心地听。您听好了,我们住的是在北面方向,一个挺远的地方……“

她就把那遗世之地大体的位置、里面村中的情况、田牛如何和琴姨一起去的,怎样营生,又二人如何由互相扶持、彼此相爱,直到发展为最后成亲、琴姨怀胎等等事情,间杂自己和师父与之有关的一点事,讲了给田奶奶听,只将其中奇幻的部分隐去,唯独留一点,即是将一直不得出入之原因推说有高人掌管门户,也告知了她这一次是偶然能出入,但田牛因为要顾及琴姨母子,所以才没能出来。再一个,即是将他失去手臂的事瞒下了没说。

田奶奶听得频频点头,开始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听,但却一句话也不插言。待听到了田牛终于苦尽甘来,与琴姨有情人终成眷属,并且还怀上了孩子之后,老人终是转成了发自内心的笑,嘴里不住喃喃着“好啊”。

霍雨儿看着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又瞎着一双眼睛的田奶奶,听着儿子的消息,一时哭,一时笑,而那块铜锁自打入手后就一直没有松开过,始终是攥着,不由得也想到了自家的亲人和师父,内心一阵酸楚,一时险些也流出泪来。

这一说话间自是没注意时辰,待全部讲完,天色竟然已见得晚了,屋内便开始黑将下来。

田奶奶此时似也恍然意识到了天晚,忙道:“太谢谢你了,雨儿,给我讲了这么多。你看我只急着听牛儿的消息,这天色是晚了吧?你还没吃东西,我这就去做饭给你吃。今天你就住在这里吧!也再多给我讲讲你们那里的事情。”说完,她就要下地去做饭。

霍雨儿赶忙拉住了她,因记得进村时看见村西边似开着家饭铺,内中当是有现成的饭菜,又见过田奶奶这里已然无米下锅,便道:“饭您先不用忙,我见村西边有饭铺,我自买来些与您吃,您且好好休息。”说完不由分说地站起身来,就欲出去。

田奶奶忙道:“那怎么行?那饭铺是很贵的!你来这儿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怎么好再让你破费?雨儿姑娘,你的钱自留着,这路上少不了还要用的。我这儿还有粮食……”说完就要抢着去灶间。

霍雨儿忙又按住她,笑道:“田奶奶,我挣得多,您别担心,这些饭钱于我不算什么的。”遂嘻嘻一笑,又道:“您好好坐着,等我,一会儿就好。”

田奶奶听得眉开眼笑,不再挣动,道:“有钱那也不可以乱花,以后还要攒嫁妆嫁人呐!行,那我不啰嗦了,只是谢谢你了,雨儿姑娘!”

老太太乐呵呵的,只在那里坐了,打从听了儿子娶了媳妇,媳妇又有了孩子,她这嘴就始终没合拢。

霍雨儿看得温馨,随即自准备去饭铺,忽想起方才进村时村西首儿情形,便随口问道:“田奶奶,我刚进村时,见村西首儿围了群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田奶奶听了她问,倒是叹了口气,道:“唉,可惜了玉芬这个好人呐!”

霍雨儿一听老人有话要说,便也先不急出去,但听她说些什么。此际屋中更是暗了,但好在二人都不太受这影响。

只听得田奶奶悠悠道:“不瞒你说,西头儿那家姓石,原是有母子二人的,六年前打外地搬来,原来家里男人是当兵的,只因为和蛮子打仗,早早死了,所以这母子二人就离了家乡,来到这里,现买院子住了下来。那母亲就叫做玉芬,孩子是个男孩儿,和你差不多大,叫做石坚,石头的石,坚固的坚。玉芬来后,见我孤苦,还曾接济过我。但后来,因这石坚别个不做,只是痴心习武,家里花销越来越大,渐渐地花空了积蓄。石坚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儿的,满脑子、满眼睛没有别个,只有怀里那把刀子,直是如疯魔了一般。玉芬心里又只有这个儿子,不管多少钱都是从不吝惜,自己不管吃怎样的苦,都不让儿子受了一点儿委屈。这是头两天,玉芬刚借了些粮,回家路上就倒下了,吐了血,石坚把他抱回去,不两天,就撒手去了。可惜她今年才不到三十四、五啊……“说完老人又是直掉眼泪。

霍雨儿听了心下也是黯然,只恨这个儿子如何不懂事,竟教母亲操劳致死。

田奶奶又道:“玉芬这院子实也早已抵了邻居老迟家,好在老迟这人还厚道,一时也不缺钱,虽得了房子,但也还是看在母子俩人都敦厚的份儿上,让他们仍是一直住着。现下石坚这孩子如梦初醒,对了母亲号啕了一整天,待得今早,他终是无奈,无钱去埋母亲,他人又倔强,死也是不肯求人的,只就自已插了草标,欲将自己卖了三年,好得钱埋葬母亲。石坚这孩子我知道,其实是个一等一实心眼儿的好孩子,就是当年父亲报效国家,死在了疆场,他就一心要练好了刀,到那战场上去杀蛮子,为父报仇。只这一沉迷了进去,就全忘了周遭,加上玉芬心眼儿更实,又爱丈夫和这个儿子,所有的苦都是自己一个人扛了,万万要成全这对父子。唉……”田奶奶终是一声叹息。

听着这对苦命的母子,霍雨儿也是神伤,心道:“又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迈步出了屋,这路不远,几步间,即走到了饭铺之前。原先进村时尾随她的那些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是都被叫回家吃饭去了。路旁自有些粗木杆立着,上头挂了些灯笼,照得乡村的夜,尚不是全然漆黑,路面还自清晰。

这山村,琴姨曾道其景色优美,细看来确是如此,只现在夜间里有些暗了,不似日间看得山水分明。但见得些许红红灯笼之间,天上月影之下,远处那连绵的海面自细碎地映了月光。村子高高低低的石头房屋,后面衬了柔和清丽的山峦剪影,倒还真是个美丽的去处。只那群山之中,仍是有一高峰,鹤立鸡群,如能登其高望远,必也是一绝妙胜境。

待要看有何饭可买时,余光见旁边几丈远,白日里围了人的那处,当是围观那个叫做石坚的少年,现下人群却已散了,但还留有二人在那里。

一人坐在地上,身边静放着一柄带鞘的二尺余长、弯刃的刀。这是个少年,想便是那石坚了。不想他仍是在这里未回家。

他看上去年纪十五、六岁,身材也如自己般高挑,体格稍单薄,面上且满清秀,眉毛很黑很长,尾部有些上扬,只是一双眼眶有点红肿,应是哭了不是一小会儿的样子,鼻子下还有些黑乎乎的污迹。长发只随意地束了,上面还有几绺碎发有些混乱地支棱着,中间插着一根稻草,倒是有些扎眼。额前和发际上沾了不少的尘土,却是未有拂去。他脸孔略低垂,向面前地上的某处呆看着,眼神似无焦距,鼻子挺挺的直直的,倒是玲珑可爱,两片嘴唇略有点薄,且抿得紧紧的,两只上臂架在膝盖上。一身粗布衣服原是洗得发白,很干净,只是这膝下等处新近沾了尘土。一滴一滴的眼泪,自他那双红肿的眼中,仍是向外流淌,他也自不去擦,只个呆呆地坐着,似欲坐到天荒地老。

他斜对面却是蹲着一个中年汉子,对他温和道:“石子啊,现在晚了,天又冷,你总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到我家去吃点东西,先歇下吧。就是买那棺材的钱,也花不上很多,杨叔我自可借与你。我知你硬气,待将来你还我便是了。你如总是这般,不说解决不了问题,就算是能,想来你妈妈她泉下有之,也是会心疼难过的……”

这汉子穿着有绸有缎,当是家境殷实之人。

那石坚身形仍是个不动,只是低了声道:”谢谢你了,杨叔,我知道你对我、对妈妈都很好。我只恨自己,是我害死了妈妈,如果不让我这么做,我就一辈子不能放过自己!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还是回去吧。“说完,将头埋到了两臂之间,面孔冲了地上。

那杨姓男子也是一脸的无奈,见劝不过,只得缓缓站起了身,手扶了腰,扭身道:“你再想想,要是想通了,就过来找杨叔吧,我这店里还少个伙计,你要愿意来干,你妈妈的事杨叔我一手儿就可以帮你办了。”说完摇了摇头,慢慢向对面那间衣铺走了。

石坚一动也未动,只一声闷闷的嗯声,又再无了动静。

而随着杨姓汉子的离去,霍雨儿神识之中只感到那衣铺窗角,似一直有一个小姑娘在那里偷看,一边看也是一边抹着眼泪,显是个对这少年很是怜爱的人儿。

霍雨儿感到好笑,忽地心下一动,再瞥眼过去,只紧盯了那少年的双手,果然如此!

只见得这少年双手白晰,指节匀称而有力,其人体格虽不粗壮,但这身子的协调柔韧之感却非常少有,如内功精当,可能真的是把好手!

霍雨儿只将些微神识向这少年刀上扫去,以作试探。只见得那少年徒地身子一僵,旋地抬起了头,没见到他如何动作,已是右手紧紧地抓了刀身,只警觉地向霍雨儿这边望了,似要问出:“什么人?”一般。

霍雨儿心下了然,果未走眼,但同时又有些骇然,自家这丝微的神识,就是那陆阳关刻意来察,也未必会感应得清楚,而这少年却是于心神悲恸之时,一点儿未犹豫地便察觉到了,这一来一去的差距可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

心中暗自赞许,霍雨儿便是缓步上前,冲着少年问道:“你可是要卖身三年吗?”

这少年见霍雨儿上前询问,连忙恭敬地站起了身来,拱手道:“是。”话语利落,答话之后,却是把一双刀子也似的眼直向霍雨儿的双眼望来。

霍雨儿也望了他双眼,心下又再暗赞:“好个心思澄澈的少年!”遂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问道:“什么价钱?你能做什么?”

少年脱口而出:“我会刀术,如有人欲伤你,我可护你周全。我跟你三年,却也只要,十两银子。”说完却是眼神一黯,低下了头。但旋即,他头又抬起,此时他眼眶虽红,却再无一滴泪流出,只是又直盯盯地看了霍雨儿眼睛,等待她的回答。

霍雨儿知他自贬身价,但也不废话,一掏袖子,取了两块各十两的银子,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坚,石头的石,坚固的坚。”

霍雨儿点头道:“这是二十两,十两是你的卖身钱,另十两是给你的行头、路费。我叫霍雨儿,是个祭师。你叫我老板也行,霍姐也行。我没有特别的规矩,你只莫起心害我便是,否则你自会很惨。你平日随在我身边,只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便可。若有了生意,你来帮我,我自会另按祭师和随侍武士的规矩给你分润,不会亏了你。你可愿干?”说完,将银子递向石坚。

她说话时故意挺胸抬头,让自家气势不被这石坚反压了,心自道:“此番话,便是师父亲自来说,也只能就说到我这个地步了吧?”思及此,心下自是满意,不觉地眼里已是柔和了下来,有了一点少女顽皮的笑意。

那石坚眼看着她的眼睛,竟自是突地有些撑不住了,不敢再看,只是侧了脸去,也伸了双手接过了两锭银子,道:“我愿干,老板。只我还需要一天时间安葬母亲,你可能等我一下?”

霍雨儿转身,也不看他,只慢悠悠地向饭铺踱去,石坚自知趣地一步步跟上了。霍雨儿倒是一时未答复他,只向饭铺老板要了四个人的饭菜量,平分成了两份,一份交给了石坚,内中有不少肉食,道:“你自办你事。这饭菜给你,以后你的伙食在我身上。”

石坚接过饭菜,点了点头。

霍雨儿也满意点头,道:“我明日去亭阳镇,你办完事自去那里寻我,我会在那里待三天。但三天之内,你如寻我不到,就不必再跟我了,自己回家即是。须知我身边不需要无用之人。”

说完,转身就向了田奶奶家而去,也不看石坚一眼。

石坚看了霍雨儿扬长而去,只紧紧地抓住了饭包,怒睁了眼,咬着牙,许久,直到她的身影再看不见,他才猛地回身,几个跨步回了家中。

“找不到人?我石坚还不致这般无用!”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自语道。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眼间,他这情绪却是平复了,口中喃喃:“‘人的脸,需要自己去挣。‘爸爸你原说的话,我现在明白了。”

看了看平躺在床上的母亲遗体,他轻轻打开了食包,取出一半,去灶间以碗碟盛了,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她脚边,跪了,磕了三个头,哽道:“妈,孩儿不孝,无能,但总算是筹到了葬您的钱。我们吃晚饭了。明天我送您入土,与父亲团聚。”说完伏地又已是泣不成声。

第二日一早,霍雨儿早饭后,即在田奶奶送别之下离了她家。也须说,她见田奶奶家徒四壁,于昨夜间,就在饭铺、衣铺使了银子,让他们为老人送饭,做衣服,光饭钱就付了一整年的。老板们自都应下,还夸这田奶奶的远房外甥女儿好不懂事孝顺。

霍雨儿自是向那亭阳镇去了,也未存心难为石坚,只是找了个干净又清静的客栈落下了脚。进了客房之中,于床上端坐了,只把这神识放将出去,全镇都在感应之下。

却说一句这祭师外放的神识。须知祭师于战斗之时,其鱼魂凝实,其极限范围便相对较小,然只用于侦测之时,则不求凝实,故可远较鱼魂之范围为大,约略估算,当在五至六倍左右。故霍雨儿外放之神识,大约可覆盖三百丈许。亭阳镇并不广大,她却是可以勉强监测得来。

再说这祭师的随侍武士。聘用石坚做随侍武士倒也不是霍雨儿标新立异,或者是只在助人为乐,心血来潮,而实是一种通例。

须知这祭师行走世道之上,从事的乃并非那安全的行当,反而是极其危险的营生儿,危险既来自鱼怪、海怪,也来自于人,尤其是后者,数起来当还更多些,的确是需要有护卫和辅助之人。故祭师惯常身畔都有随侍武士及其他人等,少则二、三人,多则十数人。虽然祭师为大陆上稀有资源,向有律例保护之,防有人恶意伤害,渔家豁子也有约规严禁祭师间死斗,当然了,私仇另算,但祭师行事间常常涉及那巨大的利益纠葛,生矛盾、闹别扭之事时常会有,难保有些个心胸狭窄之辈暗中下手害人,固祭师确是只从保护自身出发,也有必要配备一些人手。且祭师乃是高收入中的高收入,自不会担心没有银子,故身边用些随侍武士乃是常见而又常见之事,反是霍雨儿这等孑然一身的过于少见,以致别人会误以为她并非祭师。因这身穿兜帽披风、头戴面具之人并不鲜见,而既有披风、面具,又前呼后拥的,则是不多,如遇上了,则是十有八九可以肯定,当是祭师无疑了。

话说回来。也是因为她身边认识之人太过稀少,同时自家又忙着其他事情,所以这聘人一节就搁了下来。就说她昨夜,见有人可聘,且看起来还是有真实本事的,当然就不会错过了。只是她也想过,这今后自家颇有些个人之事涉及太过危险的情形,到时自应不带这随侍,免得为了自己私人恩怨,枉自害了人家性命。

霍雨儿一边盘算未来之事,一边放松身心,感应镇子之中的动向,只当是休息,蕴养体内天精。

全天下来,那洪越群却是未到。

次日一早,霍雨儿神识一动,镇口已是现了一个高挑少年的身影,身着劲装,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背上绑了那把不离身的刀,正是石坚无疑。

待霍雨儿神识一动,石坚似有感应,只略识别了一下方向,即直奔了这边而来。见到了这间客栈,便自停了步,细感应了约莫十个呼吸,即迈步直入了这客栈,与那门口掌柜打了个招呼,就直奔霍雨儿房间而来,敲门声很快也随之响起。

霍雨儿也自惊讶,想他必能寻到自己,但不知他怎个如此快捷地便寻到了,心道莫非是自己不小心留下了什么马脚痕迹?

霍雨儿边寻思着,却是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

石坚在门口向她一抱拳,道:“老板,我来了。让你久等了。”说罢放了手在身侧,身形挺直,不卑不亢。

霍雨儿一瞧,这少年已是去了那悲苦衰颓之色,还了一个少年的精神模样。而这再端详,也不由暗赞道,这小子看着还真是有一眼,卖相极佳,这二十两银子却是值了。

霍雨儿老成地点了点头道:“不迟,不迟,进来吧。”说完转身回了床边,又自除了鞋,在床上端坐了。

石坚随她进了来,但未关房门,只望了霍雨儿,看她意思。

霍雨儿点了点头,示意他将门关严了。

待门关好后,霍雨儿便向石坚道:“你很好,如此快便寻到了我,实出乎了我的意料。但你是如何做到的,可是我留下了什么不妥的痕迹?你可说与我知吗?我确是有些好奇。”随问间,她指了指床前那张桌子旁边的圆凳,示意他随便坐。

石坚却并未依她意坐下,只是择了个与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了,却也是个可以说话,不尴尬之处,霍雨儿暗自比量,不由眼前一亮,他这位置看着似是随意走到,但实是此屋中观察周遭情形和应援自己的最佳位置,也是如遇突发情况他出手的最佳位置。须知,有时离得过近,反并非保护的最好地点,这石坚显然深谙此中之道。

霍雨儿这边暗自点头,但面具在脸,旁人无法看到她的神色。石坚站定后,便是答道:“也没什么可瞒老板你的,我常年专习刀术,于这人之气血和声息最是敏感,盖因了这气血、声息而出刀,比之凭着眼见而出刀更为有效,所以久而久之,也就惯于辨别各人之气血了。老板你不知何故,气血健旺已极,想真气、内力都远在我之上,又且境界还在先天,尚未封闭周身穴窍,所以你之气血如滚滚狼烟般冲天而上,实远远即可隐约识出。加之你神识运用精微,也有自身特点,而你又无意间以神识查我,所以我也自感应得到。这二者相合,我自能较快地找得到你。如你突破先天而入于真人,我可能就真个无法找到你了。”

霍雨儿听闻了石坚这席话又自骇然,暗道自家此前确然是小看了这武者和天下英雄,遂诚恳地向石坚抱了拳,行的半个师礼,道:“多谢!受教了。”

石坚面上一红,但犹沉稳,也是郑重抱拳道:“不敢。”

霍雨儿接道:“我刚刚下山,方自初走江湖,正需要帮手。你通过了我的考验,又受了我聘金,自是需要为我出力。然一切生意,若要长久,自需要你情我愿。我知你有隐情,固在此问上一句,你可还有异议?如有异议便现下提出,我们当先小人,后君子,我不想你我二人事后龃龉。”心中却是道:“你自降身价,我却如何可以恬颜占你便宜?”

石坚平静道:“我确有隐情不假,但昨之决定,出自我本心,莫说今日,便是今后也无任何异议。”言罢,略想了想,又单膝跪于地,向霍雨儿低头抱拳一礼:”老板,你虽言聘我,但我石坚省得,在我最为难之时,在四下无人可助我之时,你出手助我,钱不在多少,我感你情义。且你今日坦荡,我实折服,不意钱财,只是真心甘愿为你做事。只要你信我,我自决不负你。只要你不伤天害理,这水里火里,你只吩咐,石坚都自去得。如违了此誓,教我死于乱刀之下!”说罢,又是一礼。

霍雨儿动容,遂连忙起身来扶他站起,寻思:“田奶奶说得一点儿不错,不想此人竟朴实忠义若此。”

于是温声道:“你且起来,你的心意我自明白,来日方长,你我当同心协力,必会有所作为。我目下身上暂无合你用之物,但待我做上生意,如得有时,自分于你,这且也为将来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和规矩罢。”

石坚被霍雨儿扶得起了身,听得她一番话,便是低头抱拳道:“如此谢过老板。”

霍雨儿仍回了床上坐定,略沉吟,道:“我前日言乃是祭师,你可知祭师是做何行当?”

石坚寻思了下,道:“原只听父亲说过,似与那海中鱼怪有关,却是知之不详,还请老板讲解。”

霍雨儿点头,道:“好,那我便讲一讲……”

当下别无他事,她只将神识放在外间监视着镇上动静,静候那姓洪的出现,一面便开口,一点一点不急不徐地将这祭师如何做事,武士需要如何配合,其中的门道规矩,以及祭师的本领长处,与武者之间差异等扼要地一一说与他听。

石坚自认真听着记着,一字一句也不曾打断。待霍雨儿大致分说了个十之七八之时,这镇上却已是有了动静。霍雨儿神识中只见得,一队马匹自州府方向疾驰而来,细数,当是七匹。一骑为首,其人穿了蓝袍,头上亦有兜帽,内中有面具罩了头脸。后六骑都是劲装,一色的彪形大汉,或佩刀,或悬剑,均是后天武者。

那为首蓝袍的,当是个祭师了,只不知是不是那洪某。但见他于镇口处拉住了马匹,在原地打着转,同时左右观瞧着,似在辨识方向地点。旁边随从也都随他勒了马,护了他周围,中有一个大胡子却有眼色,凑近与他道:“洪大人,这便是亭阳镇了,属下记得镇东有一家洪升客栈,于此处最大也是最豪华,我们自去那里如何?”那蓝袍人听罢点了点头,哼了一声,遂拨转马头,取了东面,领那六骑直冲进镇里,沿着街道驰骋了开去,丝毫不顾忌路人和街边的商户。

待他们驰过后,不得不纷纷躲避的沿路商家和行人都自皱眉,有那脾气火爆的则是低声咒骂。

知这蓝袍客当是那洪越群无疑了,霍雨儿心便落肚,知此行并未扑空,但料知他能查得自己窥探,便也不敢将神识逼得过近,只是在其外围远远地跟了,且看他这行人怎生举动。

石坚见霍雨儿这里突然间停了讲,似在专心凝神窥伺着什么,便不去打扰她,只在原处将刀解了,抱于怀中,微阖了双目养神,等她吩咐。

却说霍雨儿“看“着这一行人住了店后,即散出去四人,她也不去理会他们,只是关注于洪祭师这边。一边仍自与石坚这里续讲,将那剩余的事物也讲了齐全。

约一个时辰过去,那四人却是齐刷刷地返了回来,看面色当是各有所得。霍雨儿自将心神转了过来,专心看其有何举动。

四人立即回来这洪祭师的房间,进门后小心地关回了门,低声做着汇报。霍雨儿无法细听,似只听得“港南首……”“宋家……”“大鱼……”“陆舵主……”等等语词。

蓦地,霍雨儿忽想起那天在五集镇打听消息时,是有人言道,几日前曾有渔船见得两条大鱼现身,其中头里那条自向这边而来,另一条却是无了踪影,算算时间,如果这头里这条游得不太快的话,当也是这个时分左右能到达这里。而再说到那陆舵主,霍雨儿只心下冷笑,恐是再难过来了,要找他须得去阴曹地府,或是去我霍家大院……

还自思索间,即见那洪大人豁然站起,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便如下了何种决心,遂率了六人推门而出,自去寻那马匹。

霍雨儿也是霍地睁开了眼睛。

似有感应,石坚也自是睁了双眼,只利落地将刀连鞘反手插到了背后刀套之中,只等霍雨儿动作。

霍雨儿已是穿好了鞋子,只点了点头道:“随我来。”之后摸了自家的包袱随手抛给了石坚,石坚明白她意思,随手接住背负了。霍雨儿已是飘身出了房间,石坚在后面紧跟了出去。

自此,霍雨儿领路,二人出了镇,只遥遥坠着那七匹马去的方向,于山林中穿行,行之不远即发现原来是向那港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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