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吹着,窗子吱吱地响。
消息尉蔡陶的房间里,屋子里到处都是纸。墙上贴的是纸,挂的是纸,桌子上铺的是纸,地上扔的是纸,连床底下都有纸。
一张张,一幅幅,一卷卷,大小不一,长短不一,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上面要么写着字,要么画着图。
在炕上,蔡陶聚精会神地坐在纸堆里,看着手里的纸。
他右手的手腕上,用一根不太长的绳子,悬吊着一支细杆小毛笔。
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八日,九月初八日,从青风岭调运五车灰瓶、五车箭弩,一车火药,至帽儿关。”
蔡陶嘴里重复着:“五车灰瓶、五车箭矢,一车火药,双五为十,十之有一,怎么会这么少?还有,守关防攻城最重要的狼牙滚木怎么竟然一车都没有?”
蔡陶从纸堆里站起来。
在他炕边的墙上,贴了一张极大的宋辽边境军事地图,上面点点圈圈一座座边关重镇、关卡、山脉、河流、湖泊、道路等地理标志画得清清楚楚,还用红、黑二色在上面画满了箭头、符号和数字,标定敌我双方的军情动态,蔡陶的手指从图上一一划过。
蔡陶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雁门,宁武,偏关。三关防线。由三关往东——”
蔡陶把手指在地图上向东移,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到这里,大风关防线,大风关居左,右起四关,大风口,青风岭,刀子嘴,帽儿关。在这儿,没错,是在这儿。”
蔡陶右手稍微一甩,手腕上悬吊的那支狼毫毛笔就握到了他的手里,他旋下毛笔盖。
在炕上的小方桌上放着两个砚台,一个里面是黑黑的墨汁,另外一个里面则是红红的朱砂。
蔡陶提笔往放朱砂的砚台里沾了沾,往地图上标注,把刚才他读到的情况标注在上面。
蔡陶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他把毛笔的盖合上,一松手,这杆毛笔又在他的手腕下悬荡起来。
原来,因为经常要用笔,他的笔老是滚到纸堆里找不着,蔡陶索性用一根绳子把它挂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用起来不仅方便,以后再也用不着找笔了。
外面的风猛地吹开了窗,一阵狂劲的风卷进屋内,屋子里所有的纸都飘了起来。
蔡陶手忙脚乱地去抓这些纸,然后把手里抓到的纸一股脑地塞到床上的被窝里。
但更多的纸飘了起来。
蔡陶去关窗,他看到了走过窗前的文书。
他便冲着文书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些谦卑,更有些讨好。
文书很喜欢这个沉静的年轻人,也冲他回了一笑。
文书问他:“今天的报告出来了没?”
蔡陶隔窗递出来一份给他,说:“这是今天的,非常重要,请务必递交到掌房使秦大人手里。”
文书点点头,接了,然后到下一个房里去收文书。
蔡陶很看重这份文件,在后面又喊了句:“很重要的。”
文书挥挥手:“知道啦,放心好了。”
蔡陶伸手关窗,手却突然僵硬在那里。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让人极不舒服的谦卑而讨好的谄笑。
人的笑容有时候就是狗尾巴。
狗的尾巴不会摇错主人,人的笑脸不会给错对象。
在蔡陶房间对面的,东西那排公事房的外走廊上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很独特的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身如铁板,脸如刀削,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强硬。
他手里把玩着一条马鞭子,正冷冷地瞧向蔡陶。
他的年纪在四十岁,皮肤幽默,头发略卷曲,典型的是一个契丹人。
他就是三年前由辽房提拔到宋房,现任宋房主事官,宋房之“掌房使”的秦小晴。
秦小晴瞧见蔡陶看向他,他的脸马上就变了。
他脸上的肌肉扭动,他强迫着他的笑肌运动起来,然后向蔡陶露出了一丝看似极亲切的笑容。
蔡陶谦卑地冲秦小晴点头致意,脸上挂着讨好般的微笑。
秦小晴也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回礼。
蔡陶伸手关上了窗,他脸上讨好般的笑容没有了。
他小心地站在窗前,从窗缝里看向秦小晴。
秦小晴见蔡陶关了窗,他脸上的笑容也在瞬间即消失怠尽,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亲切和温柔,有的只是阴冷和猜疑。
两个人,一个在屋内,一个人在屋外,他们互相满怀心事地凝视着对方。
这时,一个仆从,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经过岗哨的检查,从院子外面走进了宋房。
为了服侍宋房的大小官吏,让他们能更好地把精力用到公务上,秦小晴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宋房里的各房各官,特别是几个的消息尉们,都拔了一名贴身的奴仆随身伺候。
这些奴仆都是宋人,他们的来源有二,一是被辽人打谷草得来的宋人,二是在战争中掳掠到的宋人。
无论来源是哪一个,总之,这些宋人的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给契丹人做奴隶。
秦小晴规定,这些奴仆,他们终生不得出宋房的大门,违者,就地格杀。
唯有秦小晴的贴身奴仆可以自由地出入宋房以及南枢密院。
秦小晴在辽南枢密院里是出了名的不信任汉人的人,但是他的这个贴身奴仆却是一个汉人,名叫秦小晴的贴身奴仆。
因为秦小晴的贴身奴仆并不是一个来自大宋的汉人,而是来自四川蜀国的汉人。
当年宋太祖开疆扩土,扫平四川蜀国,有一小拔儿失去故国的西蜀人逃亡到了契丹,他们希望得到辽国的帮助,帮他们恢复故士。
然而辽国人却并不这么想。
多年下来,西蜀人复国渺茫无望,其中的大多数人便断了复国的念头,渐渐地和契丹人互通婚姻,开花结子,落地生根,完全融入了契丹族中。
所以,秦小晴的贴身奴仆虽然是一个汉人,却能够成为秦小晴的贴身奴仆,不被当做汉人奴隶对待。
秦小晴的贴身奴仆走到秦小晴的面前,躬身施礼,用契丹语冲秦小晴叫:“主人。”
秦小晴冲他摆摆手,他便提着食盒进了主人的房间。
蔡陶慢慢地关上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