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黄日,像颗钱币似的冷冷挂在空中。历经昨夜的喧嚣,峡谷终于恢复了寂静。沐安国与随行将佐,一路跋涉过滑坡的山道,骑马踱步至三岔口处。在此等候的张良德,与大同军将齐齐上前见礼。沐安国下马扶起他们:“为我军力竟全功,二位辛苦了。”。两人连忙谦虚,随后便引导沐安国,前往战场视察。“昨夜祆军败兵约五六千人,幸赖司徒战前运筹得当。我军迎头一击,使之奔走如鼠,斩俘二千余人。”:大同军将指着远处的尸山夸耀道。
沐安国点点头,走过覆土的壕沟,其下露出的肢体如焦黑扭曲的灌木。腥臭之气仍不时弥散出来。岔道口前的空地里,形容麻木的西军降卒死尸般凑在一起,看押他们的大同军兵刀枪齐出。军将又上前细道:“此辈恐已不能为我所用。其家庭亲属尽在妖地,昨夜奋突之烈,尤胜兽类。”。落后的张良德紧张的看过去,他虽听不清楚,但本能的感到危险。沐安国不置可否继续前行,宽厚的脸上仍是平和但略显忧虑的神色。这种态度让军将捉摸不定,只好讪讪退下。
沐安国停在俘虏堆前,拨开了欲护卫他的军兵。那些犹如泥塑的降卒,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决定,眼睛不自觉的转向他。空气里也弥漫着期盼,恐惧,和看不出情绪的麻木。张良德一颗心脏紧悬,眼上受毒气熏红的肿胀尚未消退,但万般话语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其他人同样等着一个明确的答案,良久,面容白皙而宽厚的沐安国,吐出峡谷中唯一的声音:“放了吧。
“司徒!他们可不会对我们宽容!”:当即有将佐反驳:“何况此辈深知关城构造,放归必不利于我等。”。听着七嘴八舌的劝告,沐安国伸出手压平了噪音,像是对他们也像是对自己说道:“妖兽以恐暴立威,每略一地,必屠城灭门。诸位惧否?”听众皆道:“不惧!”“如此则杀之无益。”。“但恐增其力。”,沐安国继续道:“妖兽凶暴,但知除此无以为持。对我同族,终不能放心施用,故我能宽而敌不能。”“若其知关城部属如之奈何?”:仍有将佐质疑。沐安国正欲出言,一直没说话的老裨将答道:“一座烂关有甚好守的,投敌的西军不知几凡,恐怕妖兽比我们都清楚。司徒是有志北上的,你们这些人光想着斩多少头颅哪里懂得。”。
“可这对死难的将士怎么交代?”:还是有将领不死心的问道。“死难的将士当然要有交代!”:沐安国厉声道,众人顿时被慑住,只见沐安国招来几员校尉下令。不多时便有十几个被捆缚的妖兵押来,虽有凶悍的仍不时反抗,但大多认命似的跪倒。随即带队的校尉大喊一声,十几把钢刀应声齐落。灰色和棕色的妖兽头颅,如被它们杀伐的人类一样轻易滚落,冒出的深色污血溅了俘虏们一身。
“祸乱天下的,是贪官污吏和趁势而叛的妖佞,不是同为我族人的平民。诸位要牢牢谨记,昔年太祖杀伐果决,可奉天殿上从无百姓之血。太祖正以此替天行道、赏罚分明而终有天下。今日我辈亦应效法,不可如妖兽人奸般,以杀戮为耕业,劫掠为营生。自甘堕落者终不能久。”。随着血流潺潺,沐安国的话语如楔子般钉进每个人的耳里。众将不觉间躬身自省,无人再敢质疑。
释放的命令很快执行,得知不用死的瞬间,俘虏们齐声哭泣,纷纷向宽面将军叩首。张良德也浑身战栗地前出,跪拜在沐安国身前,双目泪流不止。沐安国连忙将他扶起,张良德挣扎再拜后,猛然冲到降卒旁的大石上呼喊:“放你们归家的,是大同军司徒沐安国。你们回去后,定要把司徒的仁义之名广为传播。而且千万不要再入妖兽军中,否则妖兽定要杀你们掩盖失败。都记住了吗?”。
正在行走的降兵被喊的一愣,接着陆续响起激烈的回应。这局面把追击而回的骑将梁永和看的一愣,问过旁边一个相熟的同僚后,才不屑地说:“不就千把人吗?杀不杀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光脑袋都砍了十几个了。”。说罢大大咧咧地闯过去,引的其他将佐一片侧目。
梁永和目无余子地直对沐安国禀告:“司徒,幸不辱命,斩获首级2800余颗。”。这个数字虽然大,但在山地之中才更令人咋舌。沐安国对自己的爱将面露肯定之色,继而转孔目官道:“将战果汇总吧。”。得到指示的军官立即拿出账簿,一番添加计算后道:“自昨夜与敌鏖战,至今明追歼,所得首级共5400余颗。遗尸当在万众以上,另冲入河道者无算。而逃散之敌,受伤病冻饿、野兽、失足之虞又当折损数百。故合计最初一万四千之敌,死伤者当在一万三千上下,足称全军覆没。而我军伤亡不过数百。”。
随着报告念完,众将都大有畅气之感。以前暴打的只是‘官军’,现在连不可一世的祆军都被踩在脚下。沐安国静待众人兴头减弱,才接着对孔目官道:“有多少妖兽头颅?”。军官看眼账簿后回答:“祆军所谓兽部盟军者1800余颗,血妖本部者六百余颗。”……气氛顿时沉寂下来,有人摸着胡子轻声道:“不多啊。”,沐安国道:“看来祆军以为有内应在,派来抢关的并非全部精锐。”。随即又问张良德:“依附血妖之兵都如此般吗?”。
张良德思索了片刻,不由沉痛地道:“其实东军精锐之兵,与血妖相差仿佛,但大多在帝崩后投降。西军此后与之战者,十之六七都是同族。”……此言使气氛更加沉抑,老裨将冷不防地插话道:“听俘虏们招供,祆军又得了批增援,足有五万之数。还是什么很能打的贤庆王部曲。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派来抢关的”。
沐安国看向那堆的尸山,像是自言自语般道:“看来还是要回一趟仙府,得到陛下支持,才能全力北进。”。众将纷纷点头应和,一旁的骑将梁永和却道:“只怕孙太尉,把这看成司徒抢回军权的手段,而从中阻挠。”。沐安国闻言转过身去。天际雾霭沉沉,哪怕是逐渐高升的太阳,也被模糊的不甚明亮。他不禁沉声道:“我自问心无愧。”。
南界岭外
骨碌疲惫地走在路上,干冷的大地似乎永无尽头,他甚至记不清自己逃了多久。自从崎岖的山间出来后,满目竟是疮痍。想要获救和害怕遇人的情绪交替进行,但到现在也只剩麻木的行走。偶尔回头查看下人类,见那人拄着比自己还高的棍子,跛着脚彳亍而行,骨碌才会不禁笑出声来。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不甚清楚。太阳稳居中天,却令人感不到丝毫温暖,仿佛一个只会冷眼旁观的婊子。骨碌嘴里嗦着节指骨,这是他从地里刨出来了的,所幸没有太烂。
身后的瘸子努力想跟上他,骨碌有时候会戏耍般加快脚步,但今天实在虚的狠。毅力惊人的胡先生披着衣衫,如被车轮碾过的大鸟,一跳一跳地靠近骨碌。而后猛地扑过去,从他理论上的主子手里,夺过指骨。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捧着宝贝似地放进嘴里摩嗦。但中空的骨头早已没了膏髓,他用脆弱的牙齿咬了几下,只换得更加沮丧。没法可想的人类,只好又把骨头吐了出来,试图塞回血妖的掌心。这时他才注意到面前的一幕,也是血妖为何任由他追上的原因——一群破衣烂衫的农奴正愣愣的和他们对视。
胡先生用手抹了把脸,这些人不一定是本地农夫。从他们的相貌上看,一些人甚至曾属自己阶层。但现在无一例外剃着髠头,拖着杂草似的鼠辩,穿着破口袋缝缀而成的新朝雅服。正努力推着水车跋涉。胡先生拄着棍子站起,眼睛迅速瞄了同伴一眼,作为武力依仗的血妖明显状态不好。
没了耀武扬威的铠甲,原本贲张的肌肉也松散不堪。丑倒是更丑了,威慑力却大大下降。推车的人类也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互相之间连话语都不尽相通。平日里都是活一天算一天,也没谁带头。目前的情况远远超出了,被掠为奴后的日常,故一时拿不定主意。
胡先生看到他们的眼光,慢慢移向了其中一人,像是个读过书的。便用官话道:“我是大祆朝正五品行营参议,这位是赤血军佐领,你们是哪个部盟的佃户?快带我去找你们盟主。”。然而读书人似个泥偶般呆滞,胡先生不得以又重复了遍,最后甚至破音道:“见到盟主的有赏,脱奴籍!”。
这句话终于让佃农们有了反应,胡先生明显看到他们的眼中迸出光彩。但冲动传到身体,却没能转化为行动,仿佛一股股暗流没能冲破冰层。胡先生暗自叹息,大祆的信用真是太糟了。屠城令、圈地令、逃人法凡是倒行逆施的全部贯彻始终。一个剃发令却发而废,废而发,最后弄的沸反盈天。
他实在想不出能当正面的例子,告诉他们乖乖听话的好处。他又瞄了眼身边的同伴——血妖肚皮凹陷,突着眼睛,胸口缓起缓伏,仿佛也成了一尊泥塑。他只好把目光再次对准读书人,竭力劝诱道:“你们别想着杀人灭口,这天下毕竟是大祆的。速速将我们送去部盟农庄,便不追究你们迟疑的罪责,还能给你们一个放良的机会。若再不动,便是心怀叵测,一个佐领被奴隶杀了,什么后果你们应当清楚。”。
推车的人类下意识地开始思索,犹疑的气氛渐渐弥漫。胡先生口干舌燥地等待答案,一旁的血妖则将手伸向棍子。这时,一个中年汉子动了两步,挣扎着开口道:“……家人呢?”。胡先生立刻道:“全家放良,分地。这位是厭达家族的骨碌佐领,他的面子你们盟主得给。”。中年人回头和其他人对视,这些人里二十多的青壮,五十多的老人。面目都一般的黝黑沧桑,身型干瘦的像是挂树的冰棱。
胡先生头一次没把握,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最后只见中年人慢慢的上前,低着头将手伸出,似乎要搀扶妖类。骨碌的脸上还残留着,因戒备和恐惧而产生的潮红。他没理奴仆伸出的脏手,径直走向水车,一屁股坐了上去。胡先生松了口气,脱生的喜悦萦绕开来,他看向这群破烂的同类。
麻木、怯懦、盲从,几十年的天灾和异族残暴的杀戮,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辛好自己站到了胜利者一边,否则恐怕也要和那呆子一样,抱着一点读过的道理不知变通的衰朽乱世。
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中年人的帮助,并由数人合力抬上车。沉重的木轮再次咯吱滚动。世道似乎一瞬间,回到了所有人熟悉的领域。命如草芥的奴仆顶着重负,让主子们逍遥快活。胡先生看了眼自己的异族同伴,双拳紧握,指甲深嵌入肉,闭目的脸上因思绪激动,不时咬肌暴起。还是得继续调教啊……他移开目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开始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