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没多久，天气转热，居家组织学生们同去城郊颍湖乘凉并赏荷，大家或两人、或三人乘一条船，由船夫摇桨，入荷叶深处采莲摘叶。
阿音头天晚上和殊华聊许久，睡得迟，便兀自上一条小舟，让桐琴铺好地方，至绿叶蔽天、人烟稀少处，拿芦苇编帽挡住脸，倒头开始呼呼大睡。
睡得正熟之际，忽然感觉船舷异动，旁人多不敢招惹她，阿音只当小圆子驶了过来，便掀帽坐起，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人影打在她脸上，正好挡住日头。
她拿手笼住额头，定睛一看，穆云熙。
这真是措手不及。
阿音看着他，当下没有说话，对方竟也不开口，两人都卡在这沉默之中。眯眼看来看去，觉得黑暗中的五官似有些眼熟？
“你莫不是……小黑皮吧？”阿音又凑近些，好像就是喊她小叫花子的男童，“几年不见，怎养得这般白皙？”
皮肤是真好啊，感觉下面流着的血液可能也像羊奶那般白。
“郡主唤我什么？”
“小黑皮——啊，不是，穆公子，穆公子。”
阿音见他还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颇有几分胆寒，可转念一想，这两次见面，都是他先挑衅，怎么自己反而像坏人呢？
“穆公子，想来这颍湖甚宽，不知你怎地也到此处。”
还是不讲话，是耳朵不好吗？
“小黑皮？”阿音便又凑近了些。
“你唤我什么？”真像冰窖里喷出的一道寒气，把阿音吓一跳。
“穆公子——”阿音叹口气，“这……这是我的船，你莫名其妙上来也就算了，可咱俩相识也不深，从前是你在宫里害我摔跤，数月前又在学堂上扯我头发，若真是阿音有得罪过你的地方，大可直说，是我的错，我向来认的，咱们也好说开了，省得心里有什么成见，影响我们同窗之谊。”
小黑皮不说话，在阿音对面坐下来，一双长腿伸到她面前，低下头喃喃，“你没有得罪过我。”
“你说什么？”
却又沉默不说话了。
穆云熙是穆家大房嫡子，前面还有两个哥哥，都是姨娘所出。他自小被全家上下捧在手心，有求必应，唯独父亲对他态度严苛。
他喜欢养小狗小猫，父亲见到，便嫌他不成器，溺死了他的宠物；他学堂哥们作画雕塑、研究卯榫、搭建之事，父亲见到，也亲手摧之……
云熙眼里，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人，他虽身在工部，但心中抱负极大，祖父的盔甲还挂在穆家祠堂中，阿娘说父亲未得志，所以把希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他其实并不明白阿娘所说的抱负，但既是父亲要的，他便心甘情愿收起了一切与“封侯拜相、建功立业、位极人臣、权势滔天”无关的念头。
阿娘带大哥和他第一次进宫，他贪恋宫里的雕梁画栋，没一会儿便迷路，想起父亲出门前的教导，也不敢声张。
就在此时，恰好远远看到阿音，想着小孩子好说话，便匆匆跑过去，谁知因为焦急，没留意自己踩上对方的裙子。
等被人打完，他怕极了，跑到另一处院子里，找了个石桌蹲下面，躲了许久，回想起小姑娘掉眼泪的事，他开始感到后悔，便鼓起勇气回去，谁知小女孩已经走远。
几年间，他变得越发沉默而不善表达。
在居家学堂，其他人都很快交上朋友，唯独他总是一个人，仿佛身遭有壁垒挡住和其他人亲近的路。
女孩子属意他，更易引得旁人侧目，闲话不停，令他忧烦。
第二次见到阿音，是桐琴先站在他的桌子边，这侍女模样面生，他抬头，阿音的面孔映进眼里。
她第一次来学塾，虽摆出郡主的姿态，但仍充满好奇，伸头四处打量，回头时，正好和他目光相对，露出微浅但明媚的笑。
云熙调整好表情，刚准备开口，她便转了回去。她没认出他来。
整堂课他都魂不守舍。
该不该跟她开口说话，她是不是还记得宫里的事，如果贸然道歉，她会不会觉得突兀，亦或更加生气。
过了许久，云熙见周遭都在埋头读书，便轻轻伸出手，他看到自己纤细的指尖向前，白色的皮肤触到她如黛山乌黑的头发。
然后忍不住，轻轻扯动她的发梢。
第二次，她回头了，满脸困惑，云熙只管目空一切望向夫子，心中偷笑。
第三次，他低头读书，她却刷地站起来，转过身怒目而视。还是没认出他。
的脸倒并不相配。
“你没有得罪过我。”
“那你三番两次捉弄？”
“如果你叫我小黑皮，我能叫你阿音吗？”眼神也软了下来，像小圆子做错事时的样子。
阿音转念一想，许是他不好意思道歉又一直惦记着？
“如果让你叫，是不是以后不找我麻烦？”阿音觉得自己宽宏大量的样子简直帅到不行。
云熙想了想，点头。
“小黑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乾宁八年元月。”
“你也是元月啊？初几生的？”
“初五。”
“真的啊？我是初四！正好大你一天。那我，以后唤你云熙弟弟吧。我睡之前摘了好多莲子，你吃吗？我们一起吃吧。”
阿音站起来，正准备找莲子，恰逢此时船头被一片荷叶绕住，船夫摇桨转弯。阿音没站稳，重心往前，摔进云熙怀里。
她手撑着云熙的腿，依旧忍不住打量他的脸。
“哎呀，我云熙弟弟皮肤真好，从前还是个小黑皮呢。”
她离他很近很近很近，紧盯着他的眼睛，还笑着同他说话。她散开的头发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肩膀，还有胸口。
穆云熙心跳似乎停了一拍。
“对了，你的船呢？”没一会儿便坐好，开始找他的船。
“刚我们也划到这里，见你睡着，我便喊两个船夫将船靠齐，自己跳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误入荷花深处，惊起熟睡郡主，我得记下这句话，改日念给夫子听。”
听得她爽朗笑出声，云熙心中似有千百只蝴蝶从琉璃罐子飞出。
“云熙弟弟，下次去你家做客，我要看看你都用什么涂脸，我赶明儿也要试试。”
之后，不管学堂再做什么，阿音总要拉上云熙一起参加。
他喜欢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