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显四年入冬,骆宾华头风再次发作,一时病来如山倒,时日已无多。
因痛苦难捱,太医开了些轻微麻痹的药方,使她昏睡颇多,醒来记忆偶有错乱,阿音侍疾在侧,被她常握着手当成女儿元涟,忆起从前的事。
骆宾华家在金城郡的永登,父亲是回纥人,娶了个汉族老婆侯氏,是从前西秦政权管辖下,驻守金城的校尉侯大勇的女儿。
当年西秦正与西魏夺地,西秦战败,骆贝忽护送王上西撤,金城的居塞驻军竟然拒不开城门。
骆贝忽在城门外大声疾呼,痛斥金城守备,侯校尉听得他言辞激昂,有勇有谋,心生钦佩,便与下属合计兵变,绑了守备,开城门迎国君。
和侯校尉认识后,两人可谓惺惺相惜,很快便结为异姓兄弟。
骆贝忽幼年即参军,又逢天下大乱,战事不断,因此一直没有娶亲。侯校尉膝下有一幺女还未出嫁,生得清新可人,对骆贝忽亦是崇敬有加,于是求爹爹恩准两人婚事。
西秦经几次战争,力量日渐孱弱,皇室更是后继无人,骆贝忽逐渐掌握甘肃至陇西一带军权。
此时骆夫人已怀二胎,他见女儿尚小,妻子又怀身孕,日益对戎马生涯厌倦,于是投归此时刚刚壮大的李朝,以期庇佑。骆贝忽投诚后,被皇帝封上柱国大将军。
没多久,侯氏自陇西迁往洛阳与夫君汇合,路途遇到流寇骚扰,幸好随行卫护有不少从前军中的士兵,得以解围。是日夜里,因白天奔波折腾,侯氏下腹巨痛,胎儿有妊辰迹象,但迟迟不能落胎。
同在驿站歇脚的佛教僧人普济,听闻夫人带兵击退流寇一事,感念在心,放下尘世男女有别,亦或僧道不近血腥之事,自告奋勇到产房榻前,替她念经祷告,以求她顺利生产。
也许是神佛开眼,等到午夜,几番折腾,骆宾华终于平安出生,侯氏也得以保全。侯氏感恩佛祖,自此烧香拜佛不停,也引得骆宾华从小向佛。
李朝皇室原是鲜卑一族,势力在河北至内蒙一带,经过三代君王改革,逐渐汉化,到李勖一辈,已与汉人毫无差别。
草原民族豪放,对女子束缚不多,骆宾华和胞姐长在军中,骑马练剑、研习兵书,与男子无异。他父亲麾下的统军元训,生得容貌俊美、仪表堂堂,嫡母是清河世家大族后裔,因而除了一身好功夫外,也熟读兵法史书,博古知今,在军中名声甚广。
军中士兵来自五湖四海,民族、背景俱异,因此常有拉帮结派的情况,汉族士兵以元训为首,常遭回纥、鲜卑士兵挑衅,双方大打出手。
骆宾华得知其中详情,便向父亲献计,以切磋为名,在军中举办比武大会,定规则和奖品,点到为止,不许伤人,意在缓解双方矛盾。
元训苦战终胜,赢得奖赏,也赢得军中名声。骆宾华不知不觉喜欢上这个勇敢又有意志力的男子,便央求父亲许她嫁给元训。
李勖在位后期,声色犬马,国家大权旁落,被他叔父李严柄把持,其余手握重兵的柱国将军皆被边缘化。此时刚与李可成亲的元涟和骆宾华成为联系年轻皇帝与群臣的传声筒,经过多年密谋,数地闹出兵变,最终推翻李严柄。
到李可这代,元家声势盛极。骆宾华见元训已是骑虎难下,便提醒他,一代权臣李严柄,落幕之时下场何其惨烈,与其骑虎而担忧难下,不如早做筹谋。
后来就有黄袍加身、取而代之一事。
李朝落幕,元家登上权力顶峰。
她骆宾华和元训自十几岁相识至今,结婚生子,虽偶有嫌隙,但始终关系亲密,是夫妻,也是共对天下的战友。
“祖母,你当时怎么那大胆子,敢跟祖父说一不许纳妾,二不许立侧室?”
“那都是,你们现在习惯祖父祖母整日这个样子,才觉得祖母当初大胆。从前根本不会这么想,祖母只是想要个一心一意的夫君,他元训既认了就得做到。”
“那您怎么都不管小叔纳妃嫔的事?”
骆宾华摸着阿音的头,“祖母年轻的时候,和你祖父在一起,犹如创业,军中皆是我阿爹或先帝的旧部,那个时候多单纯啊,我跟元训两人既是同僚、又是夫妻,没什么好盘算的,也不会有人见缝插针给他安排女眷。可等两个儿子要结婚的时候,婚事已经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了。上头有皇帝要指婚,下头有权贵来攀附,那时候还发现,竟然娶个媳妇联姻,就能免去几万士兵的浴血奋战,谁不愿做这样的买卖?况且,祖母见陈氏和萧氏产子,她们文弱姑娘家家的,不像我,平日军中操练,身体硬朗,生孩子一会会儿的事,萧氏生你元修弟弟那趟,差点血崩,我也就看开了,若当今皇帝膝下真的只有一子,这江山如何稳固?”
“但五姐姐说,当年我爹要我娘的时候,祖母可气了。”
骆宾华叹口气,“好阿音,祖母当年固执,渊儿已娶陈氏,这太子妃是个极娴雅的人,来自江左名门,我想他们只会夫妻恩爱,渊儿还会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终归是祖母大意了,他和陈氏并不像祖父祖母相爱。等遇到你娘时,他说自己才明白诗里所写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我一心觉得,你爹对太子妃不好,必是因你娘狐媚,当下失望极了。”
“阿音明白祖母的顾虑,我们既身在帝王家,天下千万百姓供奉敬仰,就须得行身份该行之事,否则即是德不配位。爹爹是太子,要惜一兵一卒一个百姓,倘若他婚配能免去几万士兵浴血奋战,那他就该做,否则,他就只是我娘的好夫君,不是武朝的好太子。”
骆宾华一惊,“这话都是谁教你的?”
阿音摇头,“没人教我,是我自己听会看会的,您上次大病的时候,我常去小叔的书房翻书,听得小叔和臣子对话,回去便想了许多。”阿音抬头看着骆宾华,“亏得我是个闲散宗室郡主,倒不必拿婚姻筹码,可以落个自在。”
“你爹走时,祖母真是后悔极了,痛不欲生。但现在听你一说,心里倒舒坦了些。你呢,可是有心仪之人?”
阿音点头。
“趁祖母还在,能替你做主。”
“祖母,我不瞒你,我心仪的人是容止哥哥。”
“哪家的容止?”
“阿素的夫君。”
骆宾华见她眼中泪光闪烁,知道背后有故事,“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都是。”
骆宾华叹了一口气,“你当初不提,是因为小姑要求娶嫡公主,你忌惮素儿的身份?”
“祖母,此事阿音压抑已久,方才听您说起咱们家各人的婚事,才斗胆跟您表露心意。我那会儿盘算好久,也动过找您和小叔的念头,但都放弃了。一是小姑想娶的,确是嫡公主,这于言家是最好的选择,小姑在言家虽是二房,但言家后院之事处处以她为尊,容止哥哥没有亲娘,大夫人不会替他出头说明,倘若我闹,其实是打小姑的脸;二来这定亲一事,围猎那日既当着王公贵族女眷定下来,临到头改,便是打了皇家的脸。阿音不在乎别人,但恐让您和小叔失望。”阿音苦笑,“祖母,我其实本想过破釜沉舟,可容止回了我,他一贯知我心意,所以不让我来找你们。”
“我的好阿音,怎地不早些跟祖母说,祖母可以替你做主啊。你现在可还想嫁他?但我不愿意你做他的侧夫人。”
阿音摇头,“祖母,正是了。容止哥哥既有正妻,便应善待她,对吗?这是您教我的。将来我婚娶,我也不能容忍夫君放着正妻,偏爱侧室。”
“你可恨我们,恨容止?”
阿音摇头,“没什么可恨的,到他结婚那日,我更是想通。他若彷徨、露怯了,我反倒看不起他。好在,你看他是个多好的夫君,阿素从来没说他一点不是。”
“那你呢?”
“我曾听人说,这好的缘分需天时地利人和,缺一点点都不行,世上多是不完整的缘分,所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阿音已不再牵挂。”
“好,阿音想得清楚就好。只是,将来再有心仪之人,祖母可能,可能就看不到了。你要跟皇帝和殊华姐姐说,让他们为你做主,千万不要再错过。你刚刚讲的都没错,只是唯独一件事,你想得不准,比起这皇家身份,祖母更惦念你们的幸福安乐,倘若你当初说了,祖母必定会替你出头,你要记得,将来你小叔也会如此的,知道吗?”
阿音含泪点头,“阿音知道了。”
“好阿音,等将来再觅得夫君,一定要来祖父祖母的陵前拜会,。”
“祖母,您不会有事的,阿音不会让您有事。”
骆宾华看着孙女,又想起故去的丈夫和儿子,自启帝崩殁,她常感孤独,这种孤独是再多儿孙都无法填满的,故人皆逝,自己犹如酒醉后没来得及睡着、而唯一清醒的人。
近些年,她被头痛折磨,再加上孤独缠身,便渐渐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此时距阿音六岁接到祖母身边,已过十载。祖母言传身教,对她和小圆子十分包容,自小便是她的庇护所。有祖母、小叔和五姐姐,她终于感觉自己有家了。不是帝王家,是元姓这个家。
庆显五年,元月初六,骆宾华弥留之际,皇帝带着成群孙子、孙女跪了一地。
最后一刻,太后想起已是孤魂野鬼的大儿子,便嘱咐景帝,待她死后,追封先虑王为昭仁太子,并在她和启帝陵园修建昭仁太子的衣冠冢。
长公主元涟也跪在床前,拉住弟弟的手望向太后,一字一字地吐着,“母后糊涂了,我和弟弟可记得一清二楚,兄长他不配。”
景帝看着长公主近似癫狂的脸,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
骆太后伸手抓住元涟,连忙吸气,意欲发作,却感到力不从心,顷刻之间,气绝而亡。至此,一代皇后结束了她左右帝国三十余年的生涯,最终与武太祖文启皇帝同陵合葬。
殊华和阿音皆为她抚养长大,两人相偎跪在厅堂,悲泣之声不停。
嘈杂中,阿音抬头,忽见小叔与大姑神色怪异,心中陡生疑虑。
殊华当下刚怀上二胎,正是胎动频繁之际,不能久留,还没来得及去找小叔问个明白,便唤阿音陪她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