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他可能知道…有他在……我就不会走了吧……”
阿音靠着墙,看云熙时暗时明的脸,“我们现在怎么办?”
“走吧,先出长安再说。”
“你说裴斐是吓唬我们还是真的,长安今天陷落?”
“我也不知道。论军事,我不及他。”声音陡然阴下来。
阿音圈住云熙的手臂,“可论治世,他不如你。他哪有什么见识,说不定今天也是为了哄你我出城,骗人的。”
“他说的对,第一天我们都注意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可没人当回事。”
“长安的兵,二十几年没打过仗,这也正常,而且小叔和秦将军带走的都是精锐,你何必自责?”
“我现在明白,为何爹老是嫌我不够长进,原是真的不够,人外有人。裴斐不过是个马夫,却看得如此通透,我竟不能。”云熙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发狂,捶胸顿足,似乎已不能控制自己。
“云熙!”阿音拦住他,“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就是我们做不到的,你不要再听你爹,他是错的!你明明有治世的才能,他偏偏看不见,还责打你,错的是他!总不能,让这个世界上,羊肉非要吃出牛肉的味道,鱼儿非要会飞,鸟儿非得会下水吧?做不到又不是因为你不努力,我就喜欢瞧你认真写奏章的样子,也喜欢看你练剑,可哪怕就是你剑术不好,我也喜欢,我喜欢你为这个事执拗努力的样子!”
云熙这才疏解些,低头看向身边的人,他从未想过,亲爹有可能是错的,“你真这么想?”
“嗯!你才多大的时候就跟我说,武朝外看是儒家,实则法家治国,乱世过后,需得如此才能统一天下,但不能长此以往……谁小小年纪会有这样的见识?我觉得你厉害极了,是你爹不明白而已。”
两人一边说着,一路沿暗道曲折蜿蜒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穿过荆棘遮蔽的山洞,果然已至荒郊野外。
离开长安后,一直沿北上官道,路过村庄,惊喜发现穆府一小厮齐顺家在此处,便决定在此处暂歇两晚。云熙将随身金物件托他典当换得银两,又给阿音置了一头小驴,以便赶路。
隔日午后,自长安来的消息传到村里,京城已然陷落,两人心中不是滋味,并担心裴斐安危。到下午,京郊逃散的百姓踪迹已到此处,两人打听战事。
就在裴斐送走两人的同时,城墙爆发激战。对方推来楼车,将主力士兵悉数投入这一役,主攻南面和东面,不消两个时辰,由长安县屯兵驻守的东面一处城墙被攻破,敌人跃进城内打开城门,里外夹击,将屯守士兵屠尽于翁城中。
由此为契机,他们很快攻占下东南两面,形势如雪崩一样袭向城内,人数众多的叛军涌入,经历半天巷战后便冲到皇城外,很快占领大兴宫。昨晚至今,城内叛军以烧杀抢夺为乐,火光不停,焚毁成片建筑。叛军沉迷抢夺破坏,不设俘虏营,被俘士兵和百姓皆直接杀害,人头挂满城门…
都知道战争残酷,却没想过会到如此地步。阿音常听云熙说“民贵君轻”,可此时此刻,死去的人像鹅毛一样轻飘,逃难的人如蝼蚁一般逃离火窟,他们真的贵重吗?
离开齐家村,两人翻越牛头梗踏上去往洛阳的路。
此时已是仲春,不知不觉,山间桃花盛开,此情此景,唤醒阿音第一次去江南的记忆。那时她也满怀伤感,心里装着容止,迟迟摆脱不掉,现在再想起,只觉得小儿女伤感的日子竟也是轻松的。城破山河在,不管人事如何变迁,春日依旧,桃花不管人情世故。
本想着几日能抵达洛阳,殊不知,关东眼下也爆发强盗山贼入城,阻了两人去路。
云熙带着阿音投宿在牛野村的一家农户,希望风声过后再行。两人换了寻常农家的衣衫,吃住与百姓一样。正值农忙时节,全村人口都堆在田间翻土播种,云熙不得不注意,除去老弱病残,家家户户在田中劳作的多是女子,男子罕见。黄昏时在村口闲聊,发现几年来百姓已习惯如此,修长城,修运河,服兵役等等,再加上逃散山野间的,人口日益凋敝,而关东已算富强地区,其他地方更不用想。
阿音做不来田间的活,便帮小丫头们一起采桑养蚕。
两人每每到傍晚相见,背部腰部皆是剧痛,一边分享着日间听闻,一边互相捶打腰背为乐。田间不谈国事,阿音突然有个不安的念头,对这些人来说,皇帝是谁,又有什么差别?
在此待了不到七、八天,乡绅王家不知从何处得知云熙身份,便盛情款邀两人到家中大宅做客。王家这支上溯可至百年前南渡的江左大族王氏,他们在关东这代也小有势力,但牛头梗这家,实属旁支的旁支,王老爷子参加科举未中,最后靠亲戚举贤得了个官,现告老还乡,张口闭口老夫子讲话味道,阿音听不到一刻钟便睁不开眼睛,一直捏云熙的手臂抗议。
他家重孙辈中,倒是有一庶子王砥,气宇轩昂,见地不凡,与云熙交好。此人讲起行军打仗的事颇有研究,每每说起纷批灿烂,戈矛纵横,便滔滔不绝。王家历史渊源已久,他也常听得老人论起李朝、武朝以前的事,阿音听到祖父、曾祖父的故事,实在感兴趣极了,又为着自己没表明身份,所以频频鼓动他多讲。
外曾祖父骆贝忽是回纥人,阿音虽没见过,但听祖母讲,他肤色黝黑,眼睛深而阔,鼻子高挺,再加一把髯须,便被人转述成赤面髯须、目光如炬的杀人“怪物”。而骆宾华,因其带兵威风凛凛,又与先帝共持朝政,不似中原女子矜娇含蓄,便被说成悍妇。
阿音笑,“也不见提太后如何行军打仗,如何管理朝政,光说她悍妇了,这些故事,王公子听听也罢。”
“穆夫人可见过太后?”
“那是自然。可我说,女子未必就得矜持,像太后那样,是女中豪杰。”
王砥笑笑并不直面锋芒,“可汉族女子皆持女戒、女训以为榜样。”
“我读过几页,可谓无聊至极。”
云熙笑,“阿音说得对,这几日在田间,我们眼中所见翻犁播种、网鱼植桑的皆是女子,回家后还要操持灶台洗衣,又及纺织制衣。这些…和男子入朝为官、行军打仗并无实质区别。”
“我敬佩你二人敢想敢说,也羡慕你们相互理解。朝中有穆公子,乃是百姓之幸。而有穆夫人,乃是穆公子之幸。”
阿音和云熙相视而笑,阿音忍不住道,“王兄为何不参加科举致仕?”
云熙也点头,“你完全有能力靠自己去闯一番天地,不必倚仗家中荫蔽。”
“多谢你二人谬赞。”王砥只是苦笑。
阿音和云熙不曾接触过王砥这样,生在乡间又略懂历史、时事的同龄人,武朝科举,想要提拔的也是这类人,可如今朝政,仍把持在世家手中,所以王砥并不对科举抱太大期望。
三人每每就一话题谈至深夜,至火烛熄灭,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