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山贼剿灭,已是两个多月后。入夏伴着暴雨,阿音在乡间待久了,对气候变化越发敏感,雨水撞向地面,撞向水潭,再激起一层层涟漪,好像听到泥土痛快淋漓地畅饮雨水,植物疯窜,待雨停,已到大腿间。
汛期来临前,景帝回京的队伍已到太原。
两人便思量着,干脆多待些时日,待清除叛军,直接回长安。
牛头梗的府河为黄河支流,眼见几日水势高涨,原本仅能并行五、六条渔船的河面如今越来越阔,而周围的鱼塘、湖泊已达蓄水高峰。
村中治水患,皆是官府委任同宗乡绅协助,王砥便时常带着两人去堤边巡查。
阿音和云熙初来时,府河河堤下尚有良田,种植成片果树,河岸边黄沙堆积,河水温吞地向下游流动。如今果树已被水流覆盖,洪水越来越高,几乎快与河堤齐平,站在堤上,伸脚就能踩到水。
河堤这边,家家户户开始打包,随时准备撤到附近高地。阿音望着几月来一同辛苦劳作的农田,悲戚不已。
云熙随官府一同勘察了沿堤岸附近十几里的形势,县衙、乡绅共同决议,挖开一段河堤,把洪水导向附近最低处,再在此段沿岸抢工堆积土墙,形成人工岸,将泄洪的菏泽导进旧河床。
这里尚有一处村庄,上百人口,阿音随着云熙一道,帮百姓迁移。
午后暴雨再袭,阿音把驴让给了一位老妪,自己踩着泥巴帮忙指挥队伍。雨像黄豆打在斗笠和蓑衣上,也打在田间,泥地坎坷不平,前行的队伍走得极慢。阿音机械地往前冲,脑子里却不断想起隆安公主。
自己的父母,竟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她为什么在这里做这些?
云熙看众人堆积黄沙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再这样下去,雨不停,不过几个时辰,他们也许都会死在这里。
她一个郡主,他一个柱国将军的后人,死也就死了,不过是今日熄灭的星辰,明日便不会再有人看到。
阿音抬头看天,灰蒙蒙一片,雨打到她脸上,毫无差别。
“走啊!”
身旁的大婶忽然架住自己的胳膊,“走不动了哇?还有几里地呢。咱去的地方有干柴火吗?好想烤烤火,再烤两个红薯。”
阿音抹了抹脸,见身边人笑容不改,“你不怕吗?”
“怕?那是!整天都怕嘞!可有什么用?春天怕旱,夏天怕涝,秋天怕来不及割麦,冬天嘛,怕不下雪,又怕雪太大!还不就这样过来嘞!”
阿音听她说得不禁笑起来,“你哪来的红薯?”
“家里囤的嘛!你要吃,我给你烤!小丫头片子细皮嫩肉的,还来做这些,不容易嘞!待会儿我们找到柴火把身上也烤烤!人就舒坦嘞!”
“好!”
此趟迁移被安排至半山腰间的云深寺。待全部安定,阿音终于放下心来,围着火堆吃红薯,衣服、鞋子烤干,人也舒坦许多,不禁感叹大家伙的生命力。
工程一直持续到深夜,凌晨才见到云熙来。雨已停,两人骑驴,踩着月光回王家。
阿音见他身影疲惫,“你那边如何?”
“还有几个时辰便能完工,我太累,扛不住了,先送你回王家后再返堤上。明日清晨即可泄洪。”
“其实我自己回去也行,免得你来回折腾了。”
“官府人手有限,我又鞭长莫及,怕他们顾不上你。”
“早知道,就透露郡主身份,待遇可能好点。”
云熙笑,“早知道,就该一早带你去洛阳,省得你跟着我受苦。”
阿音点头,“我也发现了,荆州蚊虫,长安打仗,府河洪水,跟着你就是在受苦。怎么这么邪门?”
“阿音…”
“嗯?”
“对不起…”
阿音笑,“你饿不饿?”
……
“给你吃红薯。”
云熙面露难色。
“哎呀不是我烤的!别人烤的!不吃拉倒!”
云熙抱紧阿音,把头搁到她肩上,呢喃到,“你受苦了…”
“以后要对我很好!”
“嗯!对你很好!”
“只许对我一个人好!”
“只对你好!”
“都听我的!”
“都听你的!”
“……”
“还有呢?”
“嗯…也不用都对我好,留点给你自己,你对自己也要好些。”
“嗯!都听你的!”
清晨,河堤爆破,洪水如猛兽冲出重围,随地势四散,淹没村庄,转眼间田野、大树、村舍全被吞没。水流打着旋儿狂奔,沿事先修好的矮坝,被导进干涸废弃的河床,依旧咆哮着,半个时辰后终于平息。
附近村庄全部得救。
这日由王砥引着,两人同十里八乡村民一起去堤岸祭河神。
半晌已过回宅子,至大门外,突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官兵站岗严守,不知来路。云熙给阿音使了个眼色,命她止步,只带着王砥前去问话。
才到门前,被士兵喝住,往里瞧,只见王家众人都跪在庭院,旁边又有三、五士兵来回踱步。
王砥一时心急,与他们推搡,官兵不言,直接拔刀撂到他脖子上。
阿音见状,也不管云熙嘱咐,急忙跳出来,“住手!”
听得异样,一人忽从门廊阴影中跨出,“微臣救人来迟,见过郡主殿下,见过穆公子。”
“颜大人!”
“郡主可安好?”
“我…我好着呢!你怎么来了?小叔他还好吗?”
颜青是此番跟随景帝东进的羽林军都尉,乃皇帝近臣。既已相认,阿音便嘱颜青散了王家众人,又找得一厅堂听他说来。
“近日,蒲州陈士阳截了税款,又招匪盗为兵,意欲谋反,攻长安一事,之前入川蜀的军队已重整旗鼓,而陛下会带另一路兵攻打陈士阳,所以一时半刻回不了长安。陛下自穆大人处得知你二人至今还流落关东,因此特命臣从军中抽调二十精骑护送你们前去洛阳。”
“我们在这三个月,也听得不少匪盗之事,不想,一帮乡野之徒竟也敢举事。那…小叔不久也会来这?我…我在这里等他成吗?”
颜青淡淡一笑,“陛下果真料事如神。”
“啊?”
“这可是陛下亲口说的,让臣转告郡主,‘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不要在外丢脸又丢性命’,所以臣答应,必将郡主平安送到洛阳。”
“颜大人,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是小时候跟陛下学的……他倒说起我来……”
“陛下还说,郡主彻马返宫、激励众将士一事他已知道,做得漂亮。”
“真的啊?小叔怎么知道的?”
“穆公子给大人的家书还有萧娘娘的信,陛下都过目了。”
阿音当下心口一热,想到几个月来,一直最担忧的,便是不知如何再面对小叔,可听颜大人口中的皇帝,仍是言辞不改,嘲讽加宠溺,一如既往。她曾不断想着,皇帝就是要有假仁义的面孔,小叔对自己好一定是出自愧疚和道义,可十几年了,小叔何曾伪装过?而听得他赞赏,则更是稀奇的事。
“郡主?”颜青见她想得出神,并不知内中因有,他是个木讷军人,便更觉得女子心思难以揣测。
“哦,我跟云熙没钱了。你身上可有多的银两?帮我给王家的人吧,到洛阳还你。这些日子多亏他们照顾。”
原是为此。
“这里…生计极其不易,现下又要打仗,他们日子会更艰难。往后若有机会再来,不知会是什么景象……”阿音看了眼王家的老屋,这家人在此处繁衍已有百年,经历无数战乱灾祸,不知道前头还有什么在等他们。
别了王砥,两人在羽林军护送下,很快抵达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