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传至大殿外,传来传去只听得郡主被扣住,穆少爷在救人,一时无人出来主持大局,场面乱七八糟。
长安那边重修故太子墓,怎地是没听懂吗?
裴斐偷偷离了人群,至后院,府里还在清点嫁妆、礼品,无人注意,他便牵枣芽又及另一匹好马出门,找一暗处系了马。
大殿清空,阿音被缚,云熙依旧拿剑僵持,跪在她旁边。
陈王失血过多,弥留之际唤儿子上前。
穆王妃、秦将军、长子清熙在身边,皆是默默。
陈王拉着嫡子的手,与众人轻声交待,并未看向阿音。
云熙从小对父亲感情复杂,祖父去世得早,交待下来,后人不得从戎,父亲是个孝子,便放弃了行兵打仗的志愿。
武朝初定,须重建战火后的长安城和大兴宫,启帝命左仆射居明时为总领,太子左庶子穆佑其为建设副监,共行其事。
工程前后持续两年,两年后又继续补修郭城。可以说,长安城的每寸土地,每项工事,父亲都再熟悉不过。
云熙出生后,父亲任职工部,工作勤勉,毫无懈怠。但他很清楚,这根本不是父亲想要的。他望着长安城内恢复金碧辉煌的宫殿,雄伟壮观的官署,亦或者庄严肃穆的寺观,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烦。
待云熙开始明事理,父亲便把自己做不到的事都悉数加给他,虽然祖父遗志仍在,但迟早…迟早有一天…
云熙消化了所有父亲交给他的事。除了阿音。
父亲并不清楚小儿恋爱实情,只觉得,娶郡主自然是门划算亲事。
“王爷!不可如此!”
舅舅和大哥争执不下。
他听到阿音的对不起。真傻。
太傻了,他早说过,将来会带她离开这里,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政治漩涡不断,只有离开这里,他们才能痛快活下去。
“答应爹,你舅舅和大哥会辅佐你,待明帝退位,你要称帝,这是爹的遗愿。若你想郡主活着,就答应我。”
“阿爹——”
“答应爹!”
云熙只得点头。
待陈王咽气,众人才回过头看向跪着的凶手。
“松绑。”
阿音甫一能动,便伸手抓住砍断绳子的剑。
“你还想干什么?”
看到她手心已经涔涔往外渗血。
“你爹死了是不是?”她仍死死抓着剑,“云熙,你自由了,你终于自由了,做你想做的事吧。我恨你爹,你恨我,跟其他人都无关,多好!”说完,她拉动剑尖,往自己胸口而去。
云熙一脚踹向她的手背,剑被弹开,落到地上。
“你走吧。”
云熙低头,对地上跪着的人幽幽开口。然后抬头,眼睛挪开,再也没看向她。
殿中众人哗然。
“我穆云熙,今日既继承陈王遗愿,以后诸事便由我做主。阿爹今夜急症暴毙,郡主孝顺,愿替我守陵三载,暂住府外。”
阿音仍一动不动,厅中众人面面相觑,云熙拿剑指向她,又大吼,“你走啊!”
看到他眼神逐渐狰狞,像变了个人,阿音只得站起来,默默后退,还未及门边,听到耳边呼声。
“快走——”裴斐拉着她。
阿音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架住往外,她不断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云熙的脸。
裴斐找了件小厮的衣服扔给她,趁阿音拆卸新娘行头之时,又找来两个王府的令牌。
月色正浓,二人一前一后,骑马匆匆出城。
一路沉默狂奔,离建康越来越远,裴斐看到始终没有追兵出现,才缓了马蹄。
“郡主何苦今晚这么冲动?”
“云熙他——”
“既然都同你说了长安传来的消息,怎么也不多筹谋筹谋,好好想想以后。”
“云熙他——”
“好不容易能保全性命,若今晚一心求死,郡主下去见到先帝,准备怎么交待?”
“裴斐,你说说云熙,说说云熙的名字好吗?”
明知不敢提。
阿音感觉失去了知觉,从大脑到身体的各个器官,一直延伸至手指,倘若不是熟知枣芽,此刻连马也快坐不住,就要坠落下去。
“我和云熙完了是不是?裴斐,是不是?全完了。”阿音刚说完,豆大的眼泪开始往外涌。
“郡主——”
“刚刚立刻就死了该多好,可我实在是太恨,太恨了!杀了他爹也不够解恨,我的小叔死了,我的家,我的长安,一切都毁了,什么都毁了!怎么能继续苟且偷生?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为什么偏偏是云熙的爹?偏偏就是他?刚刚让人一剑刺死我该多好——”阿音的声音越说越大,身体已全然不受控制,枣芽也跟着晃起来。
裴斐扯绳让马往枣芽的方向靠近,还没拢身,便看到她身子一软,侧身摔下去。
“吁——”
赶紧跳马去看。
挨着的土地冰冷,终于令身体恢复些知觉,她看到天上的星星,最亮的那一簇,是北斗七星,忽闪忽闪的,她想起以前祖母常用一套蓝色玻璃杯,上面一圈凸起的四瓣小花,每次握在手里,她都忍不住要用手指轻轻去磨,那蓝色,像今晚的星空。
“有没有伤到?”
阿音摇头,“好累,骑不动了。”
裴斐见她冷静下来,轻轻把她抱上马,又骑了几里地,找到一处村庄投宿。
阿音睡了三天三夜才睁开眼睛,“好痛……”肩膀、后背、手心,传来一阵阵刺疼。
阳光从窗户照进泥巴色的房间,直直照着盖在她身上的棉被,她一边揉眼,一边打量。
“你终于醒啦?”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突然出现。
还在恍惚中,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兄弟和我父亲去山里劈柴了,别怕,他一会儿就回。”
“我兄弟?”
“嗯,前几日夜里,你们上门投宿,把我和阿爹吓了一大跳,你兄弟说你鬼打墙吓得发怔,好说歹说,求我们收留一晚,谁知你一睡就是三天……”
“哦——”
“现在好些了吧?”
“嗯。”
“倒像是还没缓过来。”
“有吃食吗?”
“原来是饿了,有酱菜,我取来给你下饭。”
“多谢。”
“你叫我小缘就好。”
小圆子?
“缘分的缘。”
哦——
“我叫阿音。”
“嗯,你兄长说过。裴斐,裴音。”
“小缘,谢谢你。”
阿音吃完,看到小缘在农舍院中摘菜,便也过来,同她一起。待裴斐回,已经日上三竿。
“你可好些?”
阿音点头。
“赵大伯,我带妹妹四处去转转。”
“好啊,别走远,一会儿饭菜就好了!”
“嗯,我们转转就回。”
阿音任由裴斐领着,走到了田埂间。
“我们去哪?”
“去前面杨树林看看。”
阿音笑,“我是说,这一路,我们要去哪?”
“还没看过郡主给我的葡萄园。不如,我们回长安吧。”
“嗳,早知道趁还得势的时候,应该直接给你银两。这葡萄园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的了。”
“广陵王要重修太子墓,不知道郡主怎么想?”
阿音想半天,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莫非我阿爹过去对他有恩?”
“有可能……”
“你说会是什么天大的恩情,这个时候还想要替他正名?”
“我祖父也有机会翻案了。”
“倒也是,毕竟小叔不在……”
阿音听得风刮进林子里,树枝树叶一阵骚动。
不对!
终于想到了。
“你同我说过,要是给我爹正名,也就是说,他是故太子,那小叔的太子之位,甚至皇位就……”阿音突然睁大眼,“小圆子,在长安?!”
裴斐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我明白了!元修弟弟即位,正统在建康,别人断没有攻打陈王的道理。广陵王空守长安,也要立正统,小圆子便是他的突破口!”
“所以,这葡萄园未必易主。”
阿音苦笑,“这么多年无人问津,想不到今朝爹娘倒被人惦记上。”
“回长安啊?”
“哦……原来你要我筹谋的,便是此事?”
“那日看到你一大早去找小穆公子,就……”
“此处可有建康的消息?”
裴斐摇头。
“之前东逃的时候,也在田间待过很久。刚跟小缘姑娘说话,听到很多事,原来云熙主政,这么有手段。他日日在门外跟我讲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郡主——”
阿音笑,“别怕,我已经好多了。对了,行路匆匆,兄妹相称无碍,以后我就唤你裴大哥。”
“小人不敢,投宿那晚匆忙,来不及与你商量。”
“你做得对。此次去长安,你说,会有杀身之祸吗?”
“如果,广陵王真是如此打算,想必会给侯爷行登基大典,之后再令他禅位。你们姐弟二人,从头到尾并无实权,倒也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
“是了,他还是我们的表叔呢,或许能给我和弟弟一个善终。”几个月以来,阿音眼睛终于有了光彩。
“从此再无后盾,我们此程,只能见机行事了。”
“好,好,成亲那晚你就应该同我说个明白,嗳,也怪我愚笨,没有听出你的弦外之音。倘若行得通,等救出小圆子,我们就卖了葡萄园,去关陇或者瓜洲,隐姓埋名活下去,好吗?”
“那是郡主赏给小人的产业……”
“好好好,等小圆子登基后,我们多捞点宝贝……”
“真是刀尖上过活的侯爷和郡主。”
“爹、娘还有小叔一定会庇佑我们的。裴斐,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