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乌元年入冬。
中原仍在混战,阿音和裴斐放弃运河水路,改骑马沿长江往西,一路上凭借陈王府的令牌,倒也无事。
过南阳后,裴斐又拿出自己和桑瑟的户籍,与阿音假扮夫妇,躲过几番盘查,如此,终于临近故都。
长安城在龙首原以南,地形北高南低,自李朝在此建都开始,大兴宫、官署和达官贵人的府邸都集中在北边,高楼众多,加上地势垫衬,这些楼塔如同立于里坊之上,鳞次节比,是长安特有的观感。
甫才进郭城,阿音便闻到熟悉味道,听得熟悉乡音。战乱暂过,长安恢复往日活力。长街上行人不断,各市开张经营,摩肩接踵,人声沸腾。
此时城中已开始流传,广陵王命人修葺大兴宫时,发现启帝多年前的一份遗诏,就在景帝登基前,他已拟定为虑王平反、恢复其太子身份、并追封武孝宗的诏书。蒙先帝庇佑,言攸宁将军在潼关抵御陈王军,正好寻回孝宗在世的子嗣——昌德侯,天道昭昭,景帝不义,昌德侯持先王遗诏,即将称帝登基——与裴斐预料得分毫不差。
两人一前一后至裴斐家住下来,再装扮一番,往城北而去。
裴斐以为,需先确认小圆子是否为外面找来顶替的。
越往北走,越远离闹市,人声渐悄,里坊间,多是高门大院,有些早已凋零荒僻,空留断壁残垣。
阿音正行着,“乐平郡主府”几个大字忽然映入眼帘,一时之间感到恍惚,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又往前走近了些,门庭紧闭,不知青云斋如何。
“阿音,北边角楼哨所较多,你我须快些赶路。将来,定有机会再来缅怀。”
“嗯。”
不多一会儿,到侯府附近。
长安虽已握在言家手中,许是担心登基前又出岔子,仍派了大队人马驻守侯府四周。两人分开,远远逡巡一圈,并未找到突破口,怕打草惊蛇,便退回家中,再做计议。
“守宅的护卫,不是侯府府兵,也不像禁卫。”
“听口音,像河东人氏。
“我刚见到由后厨门进出的,倒是些熟悉面孔,兴许,我们也能乔装混进去?”阿音提议。
“如何混?”
“城破之前,奴仆逃散,总有些回来找活计的?”
“可府里旧人都认识你。”
“那怎么办?”
“进侯府,可还有别的隐秘通道?”
“有倒是有,只是地处偏僻,入府后若再想潜入小圆子院中,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我们这两日,再轮流去盯梢,看看有甚办法,避开耳目。”
“嗯。”
一阵沉默。
“裴大哥,你从前做过这种事吗?”
裴斐摇头。
“咱们是不是太业余了?如果被捉怎么办?”
“那……实在不行,咱们不急着进去,就等他出来,等确认是不是侯爷,再做打算。”
“等他出来?”
“年关在即,皇帝或储君,惯例要行各种祭祀、祈祷大典,侯爷登基前,想必也要参加这些抛头露面的活动,咱们寻个机会,远远瞧上一眼——”
“好。”
至入夜,裴斐换了一身夜行衣,仍还是前去侯府打探,收集情报。阿音欲同行,被他阻拦。
等裴斐离开约两刻后,她擅自作主,也换了衣服,潜回永兴、永昌坊一带。除乐平郡主府,她自己的府邸也在附近,相距不远。
找了面矮墙翻进院中,树木、花草疯长,已挡住行路,阿音掏出一把短刀,劈砍快近人高的植物,开出一条路,动静太大,又惊醒在此做窝的野猫野狗,不消一会儿尽是动物的幽幽叫声。
阿音趁着月光,摸索找到青云斋。
牌匾耷拉半截像要掉下来,经历两场祸乱,它倒还是挺坚强。
门框已裂,拿脚轻轻一蹬,门便“吱呀”打开,弹起一阵灰尘。房顶屋檐破裂,无人修补,月光直直射进房内。阿音走进,看到房中空荡荡的,那些精美的家具许是已经被人掠走,地上还有生过火堆的痕迹,把地板都熏黑了。
她小时候睡的拔步床还在,或许是太大了,没人来抢,只是砍掉几截雕刻精美、又刷过金漆的木头面,她还记得,有一面是牡丹和孔雀的镂空图案。
到处都是灰,还有动物的粪便。
阿音突然想到,五姐姐和隆安公主遭遇国破,被祖母接回长乐宫那日,会不会也是这种扭曲又悲痛的感觉。
出了房门,看到院中凉亭,石桌、石凳已塌,竹架也纷纷断了。
紫藤花下的这个亭子,是过去常跟五姐姐乘凉的地方。
也是那日头次化妆,再见云熙的地方。
嬉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小赵吓得撞头的画面也一清二楚。
——再也回不去了。
阿音在空空的庭院中坐了许久才离开,顺原路返回,悄悄翻进二楼檐廊,再撬开自己房间的窗户。
甫一翻进去,黑暗中,一把利刃伸出来,搁到自己脖颈上。
阿音不敢动,只得趁还黑着,悄悄摸上腰间的刀柄。
“郡主,臣已在此恭候多时,特来迎您回府。”
烛光大亮,房内赫然站着四个壮汉。说话者走到她面前,拿扇子敲了敲她握刀的手背。
“咱们四对一,郡主要不算了?”
“言二哥?”竟是熟悉面孔,言家第二子言洵美。
“阿音妹妹,别来无恙?”他给阿音送过容止的信。
“你是如何找到我——”
们字吞下去,或许裴斐还未被抓,幸好自进城后都是尽量分开,未曾表露同伴身份。
“我现管辖长安城内禁卫,今日得报,有人在昌德侯府外打探。战时探子本来就多,倒也习惯,不想晚间又传话,说此人越过乐平郡主府的围墙,进了青云斋。想来想去,此人只能是郡主。我已禀明父王,亲自来接你。”
“二哥,明人不说暗话,我和小圆子在洛阳失散,此番来,只是为了确认他的安全。你既对我的行踪一清二楚,应该也知道,我孑然一人,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郡主不必害怕。景帝驾崩,天下总要有人做主。等昌德侯的事情结束,父王就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命已经握在你们手里,害怕也没用了。二哥,咱们也算故交,我就问一个问题,昌德侯,是你们找来的,还是小圆子本人?”
“一会儿见上面,你自己去看吧。”
冤枉策划一通,还不到一日,竟然就被抓了。
屋外停有马车,待阿音坐稳,便往北而去,没提及其他,想来裴斐逃过。
阿音掀开帘子,看到言洵美骑马在侧。
“二哥哥,可叙个旧?”
洵美淡然一笑,“郡主想知道什么?”
“你和陈王,交过手吗?”
洵美摇头,“不曾交手。倒是大哥,在潼关抵御过秦将军,陈王和秦将军战败。”
没提及其它,看来也不知道我刺杀陈王之事。
“你们全家,这趟都迁来长安了吗?”
“嗯,三弟也在。”
阿音尬笑,容止自然在。
“那——不知隆庆公主,还有兰陵公主可好?”
“婶娘、弟妹俱好。”
她们大概想象不到小叔死前经历了什么。
“我听闻你们在攻川蜀?”
“嗯,大哥和妹妹带兵出征,守城的是李次旧部,不足为惧。”
好,云熙没机会了。
不大一会儿,又回到白天转过的地方。阿音仍被人前后看着走进侯府。
刚进前院,便看到小圆子的脸。
是他本人!
“姐姐!”
阿音跑上前,一把抱住他。
“你可好?”
这趟见面,竟有一眼万年之感。
小圆子点头,两年未见,似又高了些,脸却瘦了,双颊凹进去,胡子拉碴的,像个大人了。
“阿意呢?”
“她——”
洛阳城破时,恣意才生产完不久,身体还弱,加上赶路辛劳,在逃亡建康的途中丧命。
“嗳,当时就应该拖着你们同我一起走。不过,谁能想到,小叔驾崩,大权旁落。”
“姐姐可好?”
阿音点点头。
“云熙呢?”声音低下来。
“他——”
“不妨,以后再说。”
两人互相倾诉过去两年来的经历,自然,周遭都是监控,有些话也就省去了,如此一直聊到天光,元缄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正好苏醒,便拉着阿音同去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