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东颜在将碗筷送回后,在路上还从碰巧遇到郎中口中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消息,明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在厕内舒爽的释放了之后,步东颜就回了病房内。
回到病房的步东颜心中无聊,他左手从桌上水果篮里拿起一只梨来,双眼看向邻床的老头,老头依旧以昨日的姿态在床上看着报纸。
步东颜用袖子擦了擦本就不脏的梨,咬了口梨,梨的口感清脆,果肉甜,汁水足。
步东颜在继续吃了口梨后,他语带恭敬的向老头问道:“不知道老翁姓什么?名什么?今年几何?”
老头坐起身看了眼步东颜后又看回报纸,但他依然回答了。
“老头子我姓何名进……”正说着,老头突然又止住了嘴,他放下报纸歪头看向步东颜道:“哎,不对啊!你小子都没告诉我你叫啥呀?”
步东颜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后老头道:“小子姓步,名东颜,今年二十六。”
老头听步东颜讲完后,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他的眼睛看向步东颜,步东颜正又咬了口梨子,他转看向步东颜身后的窗外,他想了想随后又看向步东颜道:“我猜你小子上过青学,还当过兵吧。”
老头低头摸了摸胡须,似是思考了一下,接着又看向步东颜道:“还应该获过功,在军里,你起码得是个副士长。”
步东颜听后心中疑惑,但在双眼扫过桌上礼品后,他心中便不再疑惑。
老头则是眯眼笑道:“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步东颜咬了口左手中的梨后,手肘抵着腿撑起胳膊故作思考状,嘴中不断咀嚼着梨子果肉。
在咬了第二口梨后,步东颜挺直了腰伸出右手,用其食指了指桌上礼品,随后才回道:“你应该是从他们口中知道我巡捕班头的身份的,以我的年纪来看,要当上巡捕班头,我得恰好当过兵带过手下,军内小头,还得有些学问,上过青学。”
“若是只是军内小头却没什么学问,以我的年龄,要成为巡捕班头得最起码再过几年。”
“呵呵!”老头子笑了笑,随后道:“脑瓜子还不错,就是不知道这脑瓜子是不是用在正道上的。”
老头的后半句话让步东颜想到了这身体记忆中的一个人,那东皋县曾经同为巡捕的曹阿虎。
步东颜看着老头笑了笑,咬了口只剩小半的梨子摆了摆手道:“我这脑瓜子行个屁,这两日一想起事来就疼,我都不知道今日是初几。”说完,步东颜站起身子从果篮里拿了个梨扔给了老头。
老头一把接过梨后,也是用袖子擦了擦,老头在咬了口梨嚼了嚼下咽后道:“初几?你初十进来的,你说今日是多少?”
步东颜没有立即说话,他心中算了算日子,今日已是十四,吃了梨子剩下的果肉后,他将核丢入两人床间的小木桶内,随后拍了拍手道:“看来我明日上午就可以离开了。”
“哟!一样啊!我也是明日上午。”老头咬了口只剩半个的梨道。
步东颜躺在床上看着老头问道:“哎,何老是得的什么病?”
老头一摆手笑道:“叫什么何老,叫何哥!”
“至于,这病嘛……”老头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来,他的眼中透着些许的无奈。
在老头眼中只存在了仅仅那瞬间的无奈,恰巧步东颜捕捉到了。
老头眼神恢复如常,他继续道:“嗨呀,得的病挺多的,哪个能治就治哪个呗,治不了的就拉倒了吧。”
“哦。”步东颜应了一声,既然老头没打算说具体得了什么病,那么他也不打算进行追问了。
老头与步东颜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老头吃完梨同样将梨丢入桶内,步东颜则是闭目养神。
“你当的什么兵?”
闭目养神的步东颜听到了老头的问题,他立即回应道:“水军。”
“水军?”老头问道。
步东颜点了点头确认道:“北洋水军。”
老头摆了摆手道:“水军没劲,还是我们陆军有意思。”
步东颜没有反驳老头,他觉着,反正无聊倒不如听听别人讲讲故事,既能解解闷,又能打发时间,他便道:“何哥要不……要不你来讲讲你当陆军的故事呗。”
“行,那我就给你讲讲。”
“我吧,本是冀州的,后来因为我家老婆子,才来了这陵州。”
“所以啊,我参其实应该是冀州人。
“我被分配的是边军!”
“而且是那燕山的边城卫戍旅!”
“我十八参的军,六年经历大小战事共十起!”
“你呢?你们水军经历战事有这么多吗?”
步东颜虽然闭着眼没有看到老头的表情,但他听得出老头的骄傲,他没有什么一争高下的意思,毕竟他并非身体的原主人,没经历这身体应该经历过的事情,他也没有对老头的战绩发出质疑的意思,所以他摇了摇头。
况且步东颜所参的水军确实在如今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大仗可打的,最多就打打海盗或是反抗军,只能算是治安战,何况老头的边军是驻守燕山边城的边军,燕山边城是曜国的国家心脏京都的重要关卡,而能成为燕山边城的卫兵则是更值得骄傲。
步东颜睁开眼睛对着老头道:“那何哥,你就讲讲你最难忘的战事吧。”
老头躺在床上,他似是在思索的道:“最难忘的,最难忘的吗?”
“那就要数我参加过的最后一场战事。”
“说起这场战事,就不得不提我们的旅将了。”
“他叫燕释玄,你知道滇州永昌郡的燕家吗?这燕释玄便是出自这燕家。”
步东颜思索了一下,他试图在这已经串联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在搜寻无果后,步东颜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燕忠吗?”
步东颜点了点头,他在童学时期记忆中倒是有这个人,这个人乃是上帝时期的人物,开国六神将之一韩郁的参将,韩郁死后他便被封闽州州使,在当时以他手中的权利上来讲,算得上是一方诸侯,后来上帝之子瑞王又将他调回朝中,后安南叛乱,便又做了征安南的征夷将军,四次出军,七年平安南,凯旋而归后,于昌瑞二十三年病逝。
“那你知道燕烈吗?”老头又问道。
步东颜又点了点头,这也是他记忆中的一名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燕烈是燕忠之子,他在史武两征鞑靼时是史武部下参将,后来史武折戟而亡后他便向瑞王请缨,随后两征鞑靼共计三年,最后凯旋而归,瑞王大喜便封他做了滇州州使,后又赐婚,即使这燕烈已经三十五岁了,那明珠公主肖瑾萱却也甘愿嫁给他。
“我先前提到的那混账玩意儿,就是出自滇州永昌郡燕家,便是这两位的后嗣了。”
步东颜了然,原来是名门之后,他随即又疑惑道:“这燕释玄难道不是一位好将领吗?”
老头轻叹口气道:“燕家曾在朝廷之上颇有影响力,在永昌郡那曾经更是一手遮天,虽然现在已经是没了朝廷。”
老头说完又叹了口气,他突然一拳锤在床上,语中带愤怒的道:“这燕释玄有个屁本事!他也只是托他家的家势成了旅将,算个屁的好将领!”
“那这战事到底是怎么个过程?”步东颜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是星隐末年的九月初九,文王在那之后不久就归了天,那北方鞑子那年犯上作乱,杀了文王钦定的北庭顺侯莫尔根,围了驻北庭大使王燧的城。”
步东颜听后心中想着,这何大哥估计今年已是得有七十岁了。
“周帅便命二旅、三旅前去驰援,燕释玄则是援军主帅,你猜这燕释玄后来怎么做吗?”老头向步东颜问道。
步东颜看着屋内苍白的天花板摇了摇头。
“呵。”老头轻笑了一声接着道:“这燕释玄他先是差人放了鹰传讯,随后就差一营铳骑兵作前锋,说是引部分敌人往盘城去,以削弱敌人、减小守军压力为目的,而那营铳骑兵就是我所在的那营了。
“这燕释玄说是会在救出王燧后,就立马亲自带军来援。”
“我们那营的营尉李邱明倒真信了燕释玄的话,他领着我们带着一日的干粮就连夜前去驰援。”
“我们赶到后,在战场外静驻不知多久,营尉李邱明见那守城的卫军快支撑不住了,在打了三阵子铳弹后,那帮鞑子就一堆堆的冲了过来,为了尽量的减小守城卫军压力,我们鏖战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我们就死了不少的弟兄……”语至此处话就止住了。
步东颜听到这儿心中起了疑惑,在疑惑的同时他看向了何进,这时他才发觉何进眼中已没了神采,似是在看着前方发着呆。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静默后,何进眨了眨眼便又接着道:“那帮鞑子人多的很,但是有火铳的没多少,大多是弓箭、马刀,那波死的人里就有我们的营尉李邱明。”
“后来,副营尉任黎明代替营尉重新发令,进行风筝战术。”
“放风筝时,我们与鞑子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们追,我们逃,他们停,我们打,我们打后他们追,如此循环多次,我们终于把他们拉到了盘城。”
“在此途中我们又死了些弟兄,而且那些人中有好几个我都认识,是熟人。”
何进稍稍停顿似是回忆一会儿,接着抹了抹眼睛,他语带哽咽的道:“小愣子、二饼、常乐,还有……”他在看着天花板似是又在回忆,在还一阵子后他道:“还有两个我记不得了,但他们的样子我都全记在心里,他们都是三班的。”
“那何老你呢?你是哪班的?”步东颜插嘴问道,很快他又立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随即又立马向何进道歉:“呃,不好意思,我刚刚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我是二班的。”何进说罢向步东颜摆了摆手,接着他看着天花板言语中似是带有回忆的道:“因为有时我们会和三班私下买点酒菜,一起开开小灶,所以我们二班、三班之间比较熟络。”
“唉。”何进再一次轻叹,他显然已从回忆中走出,他继续讲述起了他记忆中的最后一次的沙场战斗:“我们在进驻盘城后,那群鞑子便围而不攻。”
“围了五日啊!”何进悲愤道,“那狗日的燕释玄说的援军,一个都没见着。”他说着又停顿下来,在抹了抹双眼后继续道:“这五日,我们每天都有人离世。”
何进突然面向步东颜,他问道:“你知道我们这五日的靠吃什么来充饥吗?”
步东颜摇了摇头,他看到何进的眼中隐有泪光,他又一次的语带哽咽道:“我们靠着吃马肉来充饥,吃我们最心爱的战马的肉!”
“得亏我们的团校带了一营人马吓退了围在外面的鞑子,我们才得以有命回了城。”
讲至此处的何进却停下了讲述,然后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天花板。
步东颜后面却进行了猜测,他道:“我想,去救你们的团校也应该受了不轻的惩罚,至少会被降职吧,可惜了。”
何进再一次面无表情的确认道:“是的,你猜的不错。”
眨了眨眼后,何进接着道:“副营尉在事后的第三日见到了被营救出的王燧,他向他一五一十禀报了实情,王燧得知之后很是愤慨。”接着他握紧了拳头道:“他为团校洗了怨,为死去的三百八十八名兄弟们争取了功誉,也为活着的一百一十名兄弟出了口怨气。”
“而那姓燕的混账玩意儿,他被周都帅罚了四十军棍。”
说到此处,何进似乎精、气、神全都恢复了。
在过了好一会儿后,何进脸上的喜色又不见了。
“呵。”何进苦笑了一声,接着摇了摇头,他道:“听到他被罚军棍是我当时最高兴的时候,但后面的处罚却是轻了。”
“三百八十八名兄弟,到最后换来的只是他的降职。”
“降职。”何进嘴中念叨了一下这两个字,然后带着一声无奈的轻笑,他闭上了眼靠在了床头。
步东颜看着何进又一次陷入了消沉。
整个房内重新变得寂静。
步东颜觉得何进所说的并非是燕释玄的最后结果,毕竟在延靖年间之前的法规仍算不得多么完善。
步东颜觉得何进可能知道燕释玄的后续,但他没有发声询问,他选择了沉默不语。
在寂静中步东颜调转思绪看向了窗外,这窗外的城市,在步东颜的记忆中是熟悉的,但在他的眼中却是陌生的。
在他的记忆中,这座城市在本月内时常被灰暗的天空笼罩,城市中的街巷则是交错复杂,成群的楼房与厂房之间,置放着那么几座典雅秀丽的仿宋式的木制建筑,而他曾经常于它们之间穿梭。
在他的眼中,这些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在他的眼中,只有一根根烟囱竖立于天空之下与城市楼宇之间,且已经不知何时飘出的了黑色烟雾,这些烟雾正在渲染着这淡灰色的天空,在被烟雾渲染的淡灰色天空之下与城中烟囱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艘飞艇,仅此而已。
一旁的何进突然打破了寂静,他叹了口气道:“唉,终究还是老了,怕死了。”
步东颜又回看向何进,何进就靠在床头。
步东颜有些担心何进现在的心理状况,他语带关心的询问道:“怎么突然就说这种丧气话?”
何进看着天花板,他道:“你说我以前年轻的时候,打鞑子!打罗刹!枪声刀影里活!那时候都没怕过死,现在…”他的话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来,然后露出了无声的苦笑。
步东颜没有打算提出疑问,何进的苦笑很快就消失了,他摇了摇头继续讲道:“人就是这样子,矛盾的很。”
“有时候吧。”
“不怕死!”
“有时候吧。”
“又怕死。”
何进的话仿佛自言自语,说到最后他长叹了口气,步东颜一直没有出声,他一直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七旬老人,听着他的唠叨话。
何进突然看向了步东颜,他道:“哎,你说…”
“你说,人活着是不是…”他挠了挠头似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一拍脑门道:“是不是为了犯贱啊?”
步东颜则是笑道:“我们要是犯贱,那上帝当年干嘛来救咱?”
“也对。”何进想了想回道
事实上步东颜对于何进的问题并没有答案,他也不信仰上帝。
俩人的一上午就这样以聊天渡过了,中午俩人一起去医坊内的饭堂吃了顿饭,下午俩人倒分了开来。
步东颜托了一名医坊内的医女去外面带了本历史书,自己就回了病房,一下午都在看何进的报纸、看历史书。
何进一下午则是被医女陪同着在坊内散步,或者练五禽戏。
晚上俩人一起吃过饭后又是聊了好一会儿,不过二人聊的却都是些诡闻轶事。
不过并没有聊多久,因为每次步东颜或何进自己一聊到故事的关键时候,何进总是会以一句:“不讲了,人老了,阳气不足,再讲会被鬼缠身的。”来打断聊天,这导致最后步东颜没了什么性质,索性最后就两人都不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