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一进府就冲到了前厅,男装都未及换去。
“大哥哥,大哥哥,焉巽大人是否离席归宫了?”楚楚边跑边喊,本生的嗓音就清亮,这一着急,音量更是较平日大了许多,如此一来,声音竟是比人先进了厅内,倒无意仿效了王熙凤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待楚楚目能及前厅时,才发现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焉巽仍站在厅内,这泰然的姿态,该是还需几个时辰才会垂手请辞的。
当然,前提是,无外界因素打扰。
“楚楚,如今该是禁足期吧?”秦星垂端起杯盏,轻拂茶气,低头饮了一口,并未抬头。
对面的星究一脸威严的端坐在侧,闭目休养,对楚楚并不理会。
这位星究来头颇大,是王上接连派了三年的使者才请来的术士。据说年幼时曾神游仙界,七年未醒,神归肉体后便能通天语达人意,观星象解运势。
握有此等神通,自然诸国君王皆愿其为己而用。可先生视名利为粪土,被叨扰的不胜其烦,便火烧了自己的住处,云游去了。
后宸渊国王上得知先生的隐居住处,便屡派使者前往,恭请他入宫。云游多年,先生早已没了年轻时自焚屋居,潇洒离去的气魄,终被王上诚意打动,于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锁了房门,一声不吭的随使者下山了。
入宫时,向王上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接一人入宫为其徒,而那人便是焉巽。偏那时焉巽正逢家道变故,阖府上下除其外无一存活,心灰意冷的他便奉旨入宫了。不久被擢升为星鉴,随星究共同为君王察星解运,是君王眼前新晋的红人。
楚楚目光掠过星究看向其后站着的焉巽,焉巽着青色道袍,绾道髻。一双剑眉星目,鼻梁高耸,唇薄色红。身姿挺拔地站在星究的右后方,目视前方,不曾因他物偏移分毫。
“大哥哥,楚楚错了。”她不曾辩白,自知有过,诚心认错。
她了解哥哥的性格,就算多辩解几句也不能为其减轻罪责。再则,在许久未见的焉巽面前,她也不想表现成一个胡搅蛮缠、撒泼无礼的女子。
秦楚楚偷偷瞥了一眼焉巽,不奢求他能为自己求情,只是简单地希望他的脸上能现出怜爱的神情,因着她的缘故,就算只有一丝丝也好。可是,上天偏不让她如愿,他仍旧那样冰冷冷的,神色上积了霜,就像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最后,开口的还是秦星垂。
“孟扶,把小姐送到祠堂。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小姐出来。”
秦星垂缓缓抬眼看了楚楚一眼,面目虽是无甚表情,可眼中却含着宠爱以及迫不得已装出的淡漠。
双亲早亡,楚楚算是两个哥哥养大的,没了爹娘的疼爱,星垂自然想要楚楚活得快乐些,于是便骄纵了些。但近年来,楚楚顽皮的过分,再则也到了婚嫁的年岁。只得狠下心来,规束她一些,免得之后入夫家被人嚼舌,受人欺负。
“是。”孟扶应声扶起跪在地上的楚楚。
她向星究、星鉴躬身行礼,起身时目光在焉巽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焉巽还是那般,全然不似往昔柔和体贴的模样,是她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变成的样子。再之后微转,向秦星垂行礼。
“星究、星鉴、城主,楚楚先退下了。”说完转身朝祠堂的方向走去,背影难得的落寞凄楚。
往日倒是也因顽皮跪过祠堂,但看守的仆役多半会顾着楚楚小姐的身边而松泛些,啼月也便偷着送些吃食或者厚衣。只是这次哥哥的态度较之前严肃了许多,先是罚了看守楚楚的仆役们半年的俸银,杀鸡儆猴,后又明令不许任何人入内探望。故而晚膳时,啼月来送吃食时也被无情拦在了外面。
入夜后,寒风煞起,楚楚饥寒交迫地跪在祖宗的牌位面前。堂上烛光闪烁,堂外风声肆虐,楚楚的双目渐渐不受控制地合了起来,挣扎了一会,终还是沉入睡梦中。
梦中是儿时,爹爹娘亲尚在世,一家五口在花园里玩耍。两个哥哥追在楚楚后面,小小的楚楚在前面疯跑,爹爹和娘亲坐在庭中的石椅上,看着三个子女嬉闹,脸上挂着再甜蜜不过的笑容。
不对,画面中还有一个人,楚楚嬉闹的石子路旁的树下站着一个与之年纪相仿的男孩,脖子上挂着一块玄色圆石,那石头隐隐透着几点明黄色,像是偷藏了几颗星星在里面。短褂下裳剪裁的合体,配饰也选取的极为合趣,想来是被娘亲精心照料过的。安安静静地呆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只漂亮的纸鸢,怯怯地看着跑来跑去的楚楚。
楚楚本欲看清那男孩的面容,却猛然被看守的声音拉回烛光明灭的祠堂。恍恍惚惚中居然不断接近了那男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男孩的轮廓渐渐明晰,星目薄唇,乌发冷眉。眼前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是焉巽。
从梦中惊醒过来,她不清楚为何自己对这段记忆全然没有印象,却在梦中恍如现世。幼时的她确与焉巽携伴长大,只是初见时应该比梦中的年岁长些。那副五六岁光景的模样楚楚断是无法知晓的,故而梦中的面容是渐渐明晰的,若不是焉巽幼时的模样与如今相差无几,想来楚楚也只得揣着满腹狐疑醒来了。正思索,门口传来了看守与人对话的声音。
“二公子,城主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
“无妨,我只是进去看看楚楚,并不耽误你的差事。若是城主怪罪,就说是我的命令。”
看守明显犹豫了,因为楚楚听得他顿了好一阵,该是在思考要如何做。
“这,那好吧,二公子。”
门扉被轻轻推开,推的极轻反倒惹的木门响起缠绵延宕的咯吱声。开门之人转身轻合两页门扇,出手温柔缓慢,极具他的风格。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唯有一人。楚楚奔向那人,娇嗔的唤了声“二哥哥”。
楚楚抱的极紧,头不断在那人怀里摩挲。纵使世间最冷血的,也定是受不得这般的,何况怀中那人还生得娇媚可爱、世间少有的俊俏模样。秦月涌左手极温柔地环住楚楚,右手微微抚她的小脑袋。两眉带笑,双目含情,颔首望着自己最是疼爱的幼妹。
“都是大姑娘了,还是这般的粘人,之后该如何嫁作人妇啊。”
“楚楚不要嫁人,楚楚就想天天黏在哥哥们的身边。”楚楚又紧了紧环住的双手,幸而秦月涌向来清瘦,不然就该命丧当场了。
“好了,好了。楚楚,你再这般动作,糖醋鱼可就凉了。”
方才听见二哥哥的声音,过分欢愉,竟未曾注意秦月涌左手持的食盒。如今一经提醒,倒是有阵阵鱼的清香以及酱汁的酸甜味传入鼻中,惹的楚楚本已消停的肚子如今又不自觉的喧闹起来。
她从哥哥手中接过食盒,随手拉了个跪拜用的蒲团坐下,当然也没有忘记帮月涌拿一个。月涌并未坐,倒是恭恭敬敬地放在一旁。取而代之,双膝曲起,雅蹲在楚楚的对面。舒展的远山眉,盈盈含水的两只柔情目,唇角向上弯起,一脸宠溺地望着不甚讲究,随意坐在蒲团上,对着做工精致的食盒两眼放光的秦楚楚本楚。
“还是二哥哥疼我,晓得我最喜食府中庖人所烹的糖醋鱼了。”
楚楚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香气从封闭的盒子中不断涌出,热气在寒气中化作缕缕白烟,扶摇而上,挟着香味也四散开来。
楚楚狠狠的咽了口口水,刚欲持箸夹起鲜嫩可口的鱼肉,突然想到或许二哥哥也未曾用过晚膳,便停了箸,弱弱地问到:“二哥哥可曾用膳?”
秦月涌突闻楚楚如此问到,倒是吃了一惊。幼时她自恃阖府上下的宠爱,遇所喜食之物,定会全部揽去,不与任何人分食。可现今,她在腹中辘辘无物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想起他这个哥哥来,终究是年岁长了,人也随着明达晓事了许多。
“用过,你且尽食之。”楚楚一得到兄长的回答,就急不可耐的张口食下第一口鱼肉。
浓郁醇厚的酱汁在舌尖肆意流窜,鲜美绵软的鱼肉在齿间融化开来,楚楚陶醉在其中,胃中的空虚消散,浑身都叫嚷着欢愉舒适。
楚楚自顾自的进食,不出片刻,盘中就只剩下完整干净的鱼骨了。
秦月涌见楚楚心满意足地放了箸,心中有句话终究还是要说出口的。
“楚楚,你缘何又惹大哥生气?上次因在府内聚众赌牌被禁足,怎还如此胡闹?”秦月涌好看的眉微蹙了一下,面露责难之色,接着说道:“近些年,你越发顽皮,大哥有意规束你,你却屡教不改,频频引大哥动怒。大哥向来是最疼爱你的,你也是时候改改好动顽皮的脾性了。”
“二哥哥,你莫要再说教我了,大哥哥已经罚过楚楚。楚楚已然知错了。”楚楚垂首,一脸无辜,倒像是真的受了委屈般。
她这位二哥哥最是温和宽容的,大哥哥因年幼便承了城主之位,迫不得已敛了心性去处理城中各项事务。这倒是予了秦月涌自在如意的成长空间,悠闲无事的日子里便寻一阴凉的小厅,在倦懒的时光里,展开手卷,泡一壶茗茶,久而久之,骨子中蛮气褪去,成就了一副如水般淡然温和的气性。
平日里,楚楚与二哥哥相处的时间长些,这些特性拿捏的晓透,总是能摸住秦月涌的软骨,找到让他消气的门道。
“唉,你总是这般,让人怒气平白被压了下去。想多说教几句,都没了心情。”秦月涌望着楚楚可怜的小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了,楚楚,你今日本有机会偷偷溜回府,不被兄长察觉。怎的连男装都未换去,就进了前厅?”秦月涌说这话时,原因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只是想从楚楚的口中确认一番。
楚楚闻声漠然,但紧紧扣住蒲团的双手仍代她做了回答。
“是因为焉星鉴吧。”秦月涌注视着楚楚垂下的双目,那双明朗的双眼失了往日的光芒,蒙了一层尘。他望着幼妹,心中阵阵作痛,满是心疼。
“楚楚,你莫要坚持了。兄长们定会为你寻更好的人家的,你就放弃他吧。”
“二哥哥,你可以放弃之前我们同焉哥哥一起玩耍的记忆吗?”
楚楚抬眸,眼中闪闪,盈满泪水,语气倒是异常的坚决,不可置否。
秦月涌自是无法忘记,对焉巽十分在意的人从来就不是只楚楚一人。
“楚楚,你忘了他吧。他已经不是之前的巽儿了,你莫要纠缠了,你们没有结果的。”
“二哥哥,终究是我们秦家欠了他,我便更要对他百倍好,千倍好,这样才公平,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