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一回天宫,就往砚淮的芜晩苑去了。
方踏进宫门,就瞧见砚淮一人独坐在雪桦树下的石椅上,桌上两杯新茶还冒着热气,幽香淡雅的香味氤氲在空中。砚淮执白子,纤细白皙的手抵着额侧,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正思索。
洛桑不多言,兀自走到砚淮的对面坐下,拂袖端起做工考究的茶盏,近唇小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弥漫,洛桑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
杯归盏内,随手从棋盅内拾起一子,信手落在棋盘上。虽说是信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深思熟虑,这一字落的极妙,一下子扭转了黑子的劣势,棋势凶险,竟有几分逼得白子缴械之势。
“慕临君这一子落的着实让砚淮头痛。”洛桑的尊号是慕临神君,砚淮与其亲近,有时会省去“神”字,直接唤他慕临君。既尊重他的神职身份,又不会过于客气疏远。“然,砚淮曾说过,突进喝敌,莫失后守。”说着,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角落,胜负已分,局势明朗。
“不算,不算,我下错了位置。”洛桑探手要收回之前落下的一子,却被砚淮在途中截下。
“落子无悔。慕临君已然输了,莫做徒劳之功。”
洛桑怏怏地收了手,微愠的拾起素杯,一饮而尽。饮的过快,全然失了茶的本味,待水入腹中,才想起如此饮着实浪费。
“砚淮,你诓我饮尽了这好茶,如今你尚有的可饮,而我却是杯中空空。着实是不公平。”他倒转素杯,微晃两下,蹙起的眉蜿蜒如山,双目也闪着莹莹的光,三分渴求七分娇嗔的望着神色淡然,啜饮香茶的砚淮。
“原是慕临君贪我这好茶才想起我这芜晩苑啊,亏的砚淮还寻了这好坐处,连带着复原了上次未下完的棋局。只是,这茶实在不甚珍贵,倒是拂了神君的雅致。”话说完,仙袍随意一挥,原本空空的杯中便再次注满了淡青色的茶水。
得了新茶,洛桑顿时恢复了之前的欢愉。忙小心端起素色茶杯,缓缓凑到唇边,入齿间好好琢磨一番。
“不甚珍贵?可我觉得这茶清香淡雅却余韵绵长,究竟是何物成就?”
“此物倒是常见,就是这脚下的云。”听原料是云,洛桑惊的梗了口茶水在喉间。砚淮见他这般反应,唇角微微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日初升时,着一身素衣往这朝阳处的云群中撷下几丝最为白净的,放入白瓷瓶中水化。之后摘下这雪桦树上新出的嫩芽,同云水共注入这素杯中,也便有了这慕临君口中的好茶。”
那一口茶水梗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颇为煎熬。幸这时,雪桦树落下一片白叶,正正落在洛桑的头上。洛桑生就六感极其敏锐,这一落又惊着了他,喉中的茶水遂顺势滑入腹中。
说起这雪桦树倒也是棵举世奇树,砚淮建苑之初此地并无此物,后一日砚淮晨起之后就见院中突生了这样一棵巨树,枝繁叶茂,冠盖宫檐,主干粗壮,树根盘错。与其他树木尤为不同的是,这棵树所出的叶皆是白色,形似手掌,四季不落不枯。掌形叶虽是雪色,但新生的幼芽却是淡青色,随着叶络展开渐渐褪成白色。
这树虽出现的突兀,倒是颇承砚淮的喜爱,为此他还特地前往师尊所居的麝颜山山麓择两块灵石,打造了一套石桌椅置于树下,客来则坐于树下,无客便卧于树中。
洛桑抚抚前胸,刚才那口茶俨然已安然躺在腹中了。他如今松快了许多,见对面的砚淮唇角带笑地望着自己,忙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窘状,“神使果然志趣高雅,连泡茶都能别出心裁,洛桑甚是佩服啊。”
砚淮不接他的话头,又为自己添了杯茶,抬袖饮茶,目光并未落在洛桑身上。淡淡地开口,
“说吧,寻我何事?”
“砚淮,你是否还记得我幼时之事?”洛桑也不理先前的话题,探身谨慎地问道。
“神君所指的是哪件事情?”
砚淮仍旧饮茶,不回应洛桑炽热的目光。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午后,我在圄沉树下练习师尊新予的古籍上的术法,怎知心诀刚念出,一阵天旋地转,周身环着蒙蒙的仙气,耳边泠泠作响,旋即就坠入了一个陌生的房间,还遇见了一位有趣的公子,经询才得知是误落入凡间了。砚淮,这样的经历我总觉得不是初次,那公子也极为面熟,仿佛相识许久了。”
故事听完,砚淮抬眸看他一眼再落下,问道,
“故,你今日寻我,是想问问我,你幼时是否误落入凡间过?”
“是。”洛桑此刻倒是坦荡,不似方才讨茶时委婉。心中略有些纠结,手不自觉地揪起衣角。砚淮是麝颜山姊霭姆母的弟子,后姆母闭山修行三万年,便向天帝荐了砚淮,天帝封其为露华神使,司晨露晚霜。洛桑因子生母亡被视为不祥,故尔不受天帝待见,被其母的随侍养大。砚淮入宫时,洛桑才到刚习字的年岁,见其可怜,便时常留他在宫内,教其识文断句,故从某种程度而言,洛桑也算是砚淮照看长大的。若问及幼时的事,偌大的天界唯有砚淮一人或可知晓。
“在我的记忆中,并不曾有过此类之事。然或是更早些发生的,我不知晓也是自然。”砚淮放了素杯,择两三颗棋子在手中把玩,望着院角的几盏红色宓陀花。那花开的浓烈,极为引人,看似与砚淮的性格不合,然凑近则发现,宓陀花廖廖生几朵,朵朵无瑕,不借香招蜂引蝶,索性便舍了味道,这倒是颇合君子的气节。
“许是我多想了吧。”洛桑低语道,神色几分黯然,几分落寞。鹅黄色的长衫被揉搓的揪在一团,远看倒像是一朵娇嫩的雏菊开在了衣衫上。
没有得到答案,洛桑正欲告辞回他的落梧宫,转身正撞上匆匆忙忙赶来的散酩。
“慕临君,小仙去落梧宫见您不在,就猜到您在露华神使这了。”
散酩是个散仙,并没有正经的职务。平日最喜饮酒,酒饮多了也常做些荒唐之事,像是在瑶池里沐浴,在蟠桃林里偷桃,把天帝宝贝的瓷瓶当作尿壶这样的事,他都没少做。
因着是天帝姑母唯一弟子的身份,天帝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与深究了。洛桑觉得散酩有趣,与众不同,故尔相交甚深。散酩也常带坛佳酿来落梧宫寻洛桑一醉方休,他也便成了散酩在这诺大天宫里的唯一好友。
“散酩,你来的不巧,砚淮的好茶饮尽了。现今,我正欲回宫呢。”洛桑迎面与对,砚淮也随之起身立于洛桑身后,依旧是那副寡淡模样。
“慕临君怕是暂时无法回宫了。”散酩一身赤衣,在这无甚颜色的芜晩苑里格外凸显风格。他的视线微微偏移几寸,望向正站在洛桑身后的砚淮,虽来这芜晩苑见到砚淮不足为奇,然散酩神情陡然变色,像是极不愿见到他似的。偏巧这时砚淮也抬眸瞧向他,四目相对,生出许多意味不明的神色。
“这是何意?”洛桑显然是未曾发现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少年稚气,所关注的也只是眼前事。见散酩如此回答,忙追问原因。
闻洛桑急切地回问,散酩在心中暗暗感叹,终究是年岁过轻,察事仅凭双目,未及用心。
“刚才我去寻你,得知你不在,正欲走,就见你宫中那个掌事天女,叫什么芊的,”
“缪芊。”洛桑应到。
“对,叫缪芊。她把我唤住,问我是否去寻你,我说是,她便托我捎一句话给你。”
“何话?”
最是散漫的散酩敛了嬉皮的神情,化为一副冷若冰霜的皮囊。双手相搭拘在身前,微倾身,暗沉了语调,无甚感情的述了缪芊的话。
“神君,方才天帝身边的天官传话来,唤您日暮时分去尚清殿见他。”
散酩可谓是摹到了精髓,缪芊向来就是这般,沉着冷静,最是公正,有何言何,从不缀无用之词。散酩摹的相似到,洛桑甚至觉得立于此地与其答话的就是缪芊本人。
但一想到眼前这个冰冷冷的人是这天宫中最放浪不羁、荒诞顽皮的散酩,洛桑不禁“噗嗤”笑出声。散酩闻声见洛桑笑的捧腹,也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平日里最是清净的芜晩苑此刻响了此起彼伏、不绝如缕、激情高昂、惨绝人寰的笑声,连带着不苟言笑的砚淮也奇迹般地弯了嘴角。
笑到累了,洛桑这才想起正经事。忙止了散酩的声音,问道,“父君唤我是为何事呢?”
一经提醒,散酩也才记起方才所做之事是为了替人传话。遂回答道,“去了便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