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还不是故事的最高潮。当晚,在璀璨的灯光下,在欢快的鼓乐声中,三位冠亚军获得者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来到了大厅特设的领奖台前。行礼如仪之后,新科冠军戚玉秀首先登台,她刚从沈老将军手中接过奖杯。还没有来得及接受全体人员的欢呼,她就突然间一头栽了下去!
站在身后的薛新雨以为她激动得虚脱了,刚要上前去扶,自己的衣袖一紧,耳边传来一个轻微却异常急促的声音:“不要动。”薛新雨如闻纶音,硬生生又把腰挺了起来。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戚玉秀双膝跪地,披头散发,号啕大哭了起来:“爷爷,求求您救救我的未婚夫!”
她一边哭,一边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了一份申冤信,大声诉说起了黄子武的冤情。看满纸淋漓的深褐色,显然不是墨汁,而是干涸了的鲜血。沈老将军一惊之下,见跪在眼前的清秀少女不称自己为首长而称祖辈,立即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把她拉了起来:
“好孩子,你先起来再说话。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定要重新调查,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
戚玉秀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并不敢真的把仪式搞砸了,那样反而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于是,她噙着泪,说了一番感谢组织多年来的培养,但这个冠军不仅仅属于个人,更属于围棋战线的全体同志(这话太对了,因为它至少也属于另外两个为她铺路搭桥的战友。其中,史幽红与其说是同志,不如说是同谋更贴切一些;而薛新雨呢,干脆是个“心有灵犀不点自通”的志愿兵)。今后我一定好好努力,力争早日打败日本棋手,用成绩来报效祖国云云。这些话当然是沈老将军最爱听的,它们都一字不漏地登到第二天的报纸上去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希望杯”引发的围棋热潮逐渐向全国蔓延。与大红大紫的戚玉秀相比,史幽红心中欣慰又颇感失落,尤其是报纸上闺友的大幅压题照片,竟然比两个亚军的合起来还要大。史幽红仔细端详了半天,总疑心自己的形象有点儿模糊,而薛新雨的那张反倒俊朗得扎眼。
有关的文字报道,她也分外留意,看到主角戚玉秀被形容成为了一匹“杀出的黑马”,而自己姓名的前缀是“才貌双全”,让她心态稍微平衡了一点。要知道,这些文字工作者是很少用如此个性化的词汇来形容一位女性的。通常来说,他们歌颂母性,而无视即使身为母亲的人也有小女儿情怀;他们尊重女工,而无视有些女工可能更喜欢主持家务;他们关注女权,而无视女人未必都乐意骑到自己的男人头上。可是史幽红随即就不忿又不安了,因为她看到薛新雨的评语竟然是更具有冲击力的“英气逼人”!她觉得“咄咄逼人”似乎更适合一些,因为,经过了这次较量,她在同龄人中第一人的位置已经摇摇欲坠了。
女人只会妒忌另一个女人的美艳,却不会妒忌一个异性在职业领域内的挑战。说到底,戚玉秀能够登顶,还真该好好感谢薛新雨的主动配合才是。尤其是那一手双输的落子,简直是匪夷所思。看来,这个小子还是很有点儿大丈夫气概的,不像自己原来想象得那么龌龊促狭。但是,去年冬天他在工地上对自己的大声斥责,却依然让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虽然对方救了自己一命,可也不能吐出那么难听的字眼来呀!
作为一个心细如发的敏感女子,薛新雨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早就洞悉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两人之间还没有任何超越常规之外的接触。但是,一个男人在夜空下对着一个女人说星星,无论说的是牛郎星、织女星还是丧门星、扫帚星,无论说得让你满眼金星还是满头火星,千百年来所传达的无非是一个意思。
不过,这个薛新雨像新买来的竹席,到处都是刚硬的茬子,在享受清凉之前,要你先贴上去软化他;而陆鸣就温柔体贴多了,像一个羽绒垫子,随你心情拍打挤压,总是随手折弯,没有丝毫违拗,甚至连起码的弹性也没有。那一次对阵日本参访团,自己输给了小坂元之后,队里纷纷谣传说父亲史瑞虎打了自己一巴掌。实际上父女闹矛盾是真的,史瑞虎动粗也确有其事,但绝非上述原因,而是自己赌气不愿意继续下棋了,要求回校读书或者进厂上班,一下子激怒了父亲那根最敏感、最骄傲的神经。当然,史瑞虎再粗暴一百倍,也知道绝对不能去打女儿的脸,因为那是未来另一个男人的图腾。她在家中捂着被子哭了一夜,又痛又火,一侧的牙也肿了,半边脸看上去好像高了一层,这才捂上了围巾。回到了东华观,袁招娣一见就大惊小怪起来,她也懒得解释,一任对方捕风捉影,反正作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自以为是的受害者,把悲情放大十倍也没有什么坏处。在水库边的工地上,寒风凛冽,沙土飞扬,还要忍受薛新雨的讥讽,真是凄苦到了极点。所以,陆鸣的关怀,就让她倍感温暖。当然,史家是京城里的百年望族,史幽红也不是小家碧玉,如果这么一点儿殷勤就让她心有所属,眼窝子未免也太浅了点儿。何况,眼下她的追求者已经不局限在小小的东华观了。一个“希望杯”,让她的芳名流传到了社会大众之中。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而明星绝迹的年代。电影里没有棱角分明的硬汉和柔情似水的佳人,舞台上没有亢奋的歌手和疯狂的乐队,球场上没有即兴的发挥和出格的庆祝动作,连收音机里吟唱的高音也辨不出雌雄。于是,一场并不重要的“希望杯”就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遐想。在围棋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世界中,三位年轻人横空出世,披金戴银,而他(她)的容貌竟然又是如此上镜,立即就成了同龄人的崇拜对象。每天一大早,东华观的门前都铃声阵阵,成捆的信件从邮递员的自行车上卸下来,为门卫平添了分拣的负担。说来也奇怪,这些来信至少有一半是寄给史幽红的。原因一想也很简单,围棋爱好者绝大多数是单身男性,对薛新雨有天然排斥,而戚玉秀虽然勇夺冠军,姿容清秀,但她舍命救夫的消息也在民间不胫而走。这样的女子固然让人钦敬,可是无主的“罗敷”显然更有诱惑力。
以前,史瑞虎总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儿子来继承宗祧;现在,女儿的知名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列祖列宗。史幽红每次想到这一点,不免都有点儿得意,也绝对不再闹性子要放弃下棋了。可是父亲对她的管束反而更加严格了,尤其是在棋盘之外。
于是,每天一早,史瑞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再是去看大缸中是否装满了水,而是坐在山门前,像个战时的新闻检察官一样,手中拿把大剪刀,将女儿的来信一封封拆开,一旦见到甜蜜肉麻的字眼,立即像毒瘤一样予以清除。看到千疮百孔的来信,史幽红想笑又想哭。
“爸爸,过了今年我就二十岁了,您什么时候才肯彻底放手呢?”父女在一起时,史幽红半是撒娇半是埋怨道。
“幽红,乖女儿,我就你一个孩子,怎么能不上心?现在,你是一朵鲜花,开在了明处,那些追求你的人都躲在暗处。年轻姑娘容易被坏人的甜言蜜语打动,一昏了头上了当,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不帮你把把关,爸爸哪里放心得下呢?”史瑞虎自觉责任在肩,不容推卸。
“可是,我迟早得嫁人呢!总不可能谈对象的时候,您也陪在旁边吧?”在那个年代,年轻人并不使用“约会”这个词。
“我当然不会跟在旁边了,那样多讨人嫌啊!”史瑞虎的通情达理只存在了一秒钟,“不过,我会拿个望远镜,在远处盯着那小子的一举一动。他要是敢对你动手动脚,我就冲上去敲断他的腿骨!”
听了父亲的话,史幽红只好无奈地叹息。在这之前,从那个时代少女的最浪漫想象中,她倒真有过这样的一个绮梦:和一位遥远的驻守边疆的军人鱼雁传书,心心相印,忠贞相守,等待他胸佩红花立功凯旋的那一天。万一他壮烈牺牲了,史幽红的想象不但没有终结,反而丰富了一百倍。她将不远千里奔赴高原哨卡,迎回他的遗骨,将那些海誓山盟的信件播扬在冰山上,甚至用恋人的刺刀扎入自己的胸膛来殉情。她越想越离奇,越想爱情越神圣,连带着自己也变得崇高伟大了,甚至感动得哭湿了枕巾。
可是,在父亲的管制下,那位幸运的军人永远也不会收到一份来自京郊的散发着芬芳的回信。现实一点看,史幽红终身的托付对象,只能局限在东华观这个狭小的范围里了。而集训队中,能够算得上才貌双全的适龄对象仅仅只有冯晓白、陆鸣和薛新雨三人了。她对冯晓白没什么感觉,听说他和戚玉秀掰了之后,隔壁的李爱琴盯得很紧,两人一个丰腴一个枯瘦,一个爽朗一个内向,倒也是对绝配;薛新雨的才气固然远胜过陆鸣,而后者的情商似乎又远高于前者为什么说“似乎”呢?因为很少有人当面说陆鸣的不是,可是有关薛新雨的评价,上到秦双河下到门卫,众口一字就是个“好”,而这些人显然并不都是薛家请的托儿。
终于有人公开要当“红娘”了,那就是自己的闺蜜戚玉秀:“我们肯定误会他了!你想啊,他初来乍到,怎么知道那天下午你刚好在水潭洗澡啊?再说了,他真要看见什么了,那不也是前生的缘分吗?”
“快别说了,一提起那事儿,我都要羞死了!不过,我倒真是佩服你,为了救那个黄子武,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史幽红心里很清楚,即使薛新雨的相貌、棋艺、人品、修养再拔高十倍,和两家的宿怨相比,全都轻飘飘的如一钱不值的浮云。何况,现在这么多人都站在薛新雨一边,他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自己迟早也要成为囊中之物,这可真让人气愤!于是,她的心理天平不知不觉就倾斜到了陆鸣这一边。至少,从公平的角度看,她也要给陆鸣一个机会,不能让薛新雨一个人把满城春光全占了。
当然,在“希望杯”引发的一连串效应中,最轰动的莫过于黄子武的回归了。不过,在劳教所待了半年多之后,他的性情大变,沉默起来一天也不说半句话。而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按照常理,为了感谢失而复得的自由,他本应该把那个失而复得的女友当观音菩萨供着。可是从表面上看,他对待戚玉秀反而没有以往那么贴心了,偶尔还发点儿大男子脾气,但后者也受之若饴,百依百顺得让旁人看了都有点儿恼火。但是要骂黄子武是个不知情义的冷血动物,却也未必如此。他回来后谁也不理,见了领导也是一脸寒霜,第二天却来到薛新雨的宿舍坐了半天,说了一阵子话,临走还借了两本棋谱回去。
他一来,仿佛老虎归山,吓得陆鸣要搬家。他主动要求调换到一号厢房。听到这个消息后,从宋大洋以下个个如临大难,连一向从不公开臧否他人的冯晓白也使劲摇头:
“不怕人心隔肚皮,就怕有人把心塞到你的肚皮里。他要是真来了啊,以后,我们睡觉都不敢说梦话了!”
“账房先生果然有水平,连骂人都不吐半个脏字,可就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只会胡咧咧强多了!”宋大洋夸了一句。冯晓白无论在棋盘上还是棋盘外,都有点儿斤斤计较,所以新获得了这么一个雅号。
于是,在全体激烈反对下,陆鸣最终搬到了二号厢房。大家松了一口气,可也知道如此一来,等于公开了彼此之间的矛盾,以后难保不被人算计。何况,陆家父子最近官运亨通,陆德言因为组织工作表现出色,被提升为了常务副领队,领队秦双河抽调到广东学习之后,他就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而陆鸣虽然在“希望杯”上表现平平,但在集训队随后进行的改制工作中占尽了先机。他不但保留了队员的身份,还当上了新成立的竞赛部干事。这种身份,最让人忌惮和讨厌了,就像一个人在比赛场上既当裁判又当队员,还让别人怎么活?
而最大的失意群体则是成年组的队员,他们在本次赛事中溃不成军,全体沉沦,只好接受退休或遣回原单位的命运。而作为领军人物的薛平湖和史瑞虎,也在“希望杯”上铩羽而归,在八名选手中垫底。薛平湖虽然赢下了与史瑞虎的那一盘,但时过境迁,早就没有当年父辈北海争霸的轰动效应了。于是,他不好意思再当滥竽充数的主教练,改任帮闲性质的技术顾问;而史瑞虎看上去要体面一些,他依然是裁判长,又兼任了竞赛部部长,但是出现在讲台上的身影日少一日。不过,两个“老古董”的逐步隐退,并没有让“南薛北史”成为历史名词,反而昭示着第三版的“薛史争霸”隆重登场。戚玉秀虽然是名义上的冠军,但内行人都知道现在谁才是中国围棋天空上冉冉上升的双子星座。
但是,对薛新雨来说,最大的喜悦并不是替代了父亲那虚无缥缈的江湖地位,而是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但他依然得到了一笔奖金,数额竟然超过了父亲一年的津贴总和。不仅如此,在集训队重编后,薛新雨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具有主力性质的一队,拿到了和七级技工一样的工资。也就是说,这个青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饭碗。
打开红漆封印的牛皮纸袋,薛新雨将那一叠票子往桌子上一倒,立即引发了室友们的阵阵惊呼。于是,他们就像土匪下山一样倾巢出动,直扑市里的那些心仪已久的著名餐厅。当然,并没忘记搭上研讨会的女队员。李爱琴和张红芳应约而来,可没想到舒梅却婉言谢绝了。薛新雨正在兴头上,没心思去关注她的小脑袋中在想什么。在全聚德,他们一人点了一只烤鸭,样子好似吃了十年斋的黄鼠狼,引起了服务员们的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