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请大家将棋盘上的四个让子去掉!”
大家依言拿掉了一开始放在星位上的四个黑子,餐厅中顿时乱成一团,惊叫声和笑声混成一片,都说这下棋形都变得乱七八糟的,还怎么下呀?但是薛新雨似乎还嫌乱得不够似的,马上又说出了一句:
“第二步,为了公平起见,请黑白方互换位置!”
此言一出,现场更是一片哗然。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已经不是比赛,而是游戏了。所以,棋友们好玩之心大起,谁也不在乎最后的胜负如何了。陆鸣改为执黑之后,总算赢了过半的局数,把面子挽回了一点儿。
第二天一早,集训队全体成员都聚在宾馆的厨房中包粽子。在这种场合,女队员是当仁不让的主力,男队员们乐得躲一边偷懒,只有薛新雨在后院中打糯米,陆鸣在厨房里帮忙当下手。端午在南方有腕系五色线祈福的民俗,所以史幽红事先准备了一大把,见人就送一束附加一句吉利话,连帮厨的小工也没有漏掉。可是,当薛新雨端着一大盆糯米从暴日下走进来的时候,彩线却恰好没有了。
“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史幽红低声说了一句,脸色也有点儿红了。
“你的意思是:以前都是故意的?”薛新雨心中凄苦,想说句玩笑话,可是满腹的醋意忍不住全泛了上来,“无所谓了,我本来就没什么好福气。干了坏事被人骂,干了好事也被人骂,连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看见,居然也被人骂!”
史幽红定住了,双眼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突然之间,她将自己手腕上的那条五彩丝线扯了下来,狠命要拽成几截。可是这种彩线太坚韧了,气得她眼泪都流下来了,干脆将它丢到了地上,还跺了几脚。
“好了,现在我们扯平了吧?你要是倒了霉,我也挨一份儿,你总该满意了吧?”
见两人又僵在了那里,张红芳急忙跑过来劝解,说:“你们究竟怎么了,就像一对斗鸡,放在一起就要吵。既然合不拢,以后就少掺和在一起。”这么一说,反而让薛新雨更加恼火了:
“我从来就不生事,哪一次不是人家故意来找茬儿?”
他这么一说,本来有点儿歉疚的史幽红也不依不饶了:
“你怎么没有?昨天小陆和棋友下让子棋,本来就要大胜了,你偏要横插了一杠子,先是别出心裁拿掉让子,然后让黑白互换,非要弄个半赢半输才称心。我知道,他下棋下不过你,画画画不过你,玩儿花招玩儿不过你,可即使这样,你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呀!”
薛新雨惊呆了。他万没想到,陆鸣竟然倒打一耙,把自己裤裆里的屎抹到淘粪工的头上。按照常理,他应该立马将陆鸣揪出来对质,可是不知为什么,偏偏一个字也不愿辩解。在感情的领域内,当君子也是注定要吃亏的。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旷古奇冤,历史总会最终还你一个清白和公道,可是时光蹉跎不起,等她终于明白过来时,也许已经是白头老妪了,即使旧情恒久如磨刀石,也不能再还你一个花容月貌了。
平静下来后,薛新雨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忍耐下去太窝囊,决定将昨天那场车轮战的真相向她和盘托出,而且一不做二不休,揭发陆鸣就是陷害黄子武的罪魁祸首。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来了,在归途的火车上,薛新雨和史幽红的座位正好面对面。薛新雨准备了一肚子的材料,觉得铁证如山,不由她不信。可是,史幽红从入座的第一秒钟开始,就合上了双眼。
当黎明到来之时,史幽红终于悠悠转醒。朝阳映照着粉红的脸颊,娇嫩的肌肤犹如初舒的荷叶。看到了薛新雨一夜无寐已经充满血丝的双眼,史幽红突然起了怜悯之心。如果不是为了追求自己,他不会变得如此焦躁,如此偏激,如此具有攻击性。于是,史幽红幽幽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把心里话告诉你,其实,说出来很简单,就是三个字:不——喜——欢——!”
薛新雨的满腹底稿都被憋回去了。原来,现在的史幽红对自己没有任何敌意,没有任何嫌怨,甚至没有任何误解,她就是不喜欢自己,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你可以叱咤风云,你可以翻江倒海,你可以杀敌千里,你可以巧夺天工,但是你就是不能强迫一个人喜欢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和突如其来的心动,就是爱情的基因,是生物界亿万年演化的杰作,人力是永远复制不来的。爱情不是买货物,谁出价高就是谁的;爱情不是拔河,谁力气大就是谁的;爱情不是奖状,谁成绩好就是谁的。爱情不讲按劳分配,不论忠孝节义,不管青红皂白。这一点,薛新雨其实早就该想明白了,因为戚玉秀、黄子武、冯晓白之间一波三折的故事,就是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
第二天一早,巡讲团终于回到了北京。薛新雨成了整个队伍的尾巴,头重脚轻地踏进了东华观。一个多月不见了,这里的景象依旧,而史瑞虎又在门口做每天必修的剪纸功课了。那满地的细碎纸片,落在史幽红的心中,像无数的落红,是被戕害的青春证明;可是在薛新雨眼中,那是一串串飞舞的纸钱,洒在了单相思的出殡灵道上。
一头扎进厢房后,薛新雨恨不能变成一只土拨鼠,再也不要暴露在阳光下了。去年这个时节,他刚刚踏入东华观的大门,什么都没有,却什么也不在乎,反正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至少有一些东西可以去憧憬和幻想,甚至臆想;如今他看上去什么都有了,领导器重自己,队友尊敬自己,棋迷崇拜自己,可是,他最要紧的一件东西却没有了,就像心中裂开了一条缝隙,每呼吸一次都能感到丝丝的绞痛。
薛新雨急切地等待着巡讲第二团的归来,冯晓白与自己同病相怜,总算是个知音,可以倾诉一番。可是没想到的是,两天后冯晓白回来后竟然神清气爽,一点儿没有了之前的颓唐气色。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也脱离了室友这一桌,和李爱琴跑到了一个角落里去了。薛新雨见此情景,深叹人命真是各不相同,同时也对这个师兄产生了一点儿鄙夷。冯晓白能这么快就另觅新欢,可见当初他对戚玉秀的感情未必有多深挚。
薛新雨不想见人,每天吃饭可以让林家亮代打,可是课却非自己去上不可。于是,每一天都像上刑一样难熬。不过好在一点,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父亲的眼皮底下,也许是为了避免刺激那个失意人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史幽红反而比外出阶段矜持了很多,只要在正式场合,从不与陆鸣流露出过于亲密的神态和言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薛新雨先是感觉痛,之后又是冷,现在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只剩下了麻木。但是,一个刺激人的消息,却让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亢奋了起来。
这年秋天,为了庆祝中日两国正式建交,日本棋院第一次派出了访华代表团,准备与中方举行一次围棋对抗赛。这个代表团阵容庞大,领队是当代巨擘藤原正雄,麾下有威名赫赫的宫田荣树,几名老将和中生代好手,甚至还来了四名女子棋手。原来,那个小坂元虽然是个渔民,倒是质朴坦诚,去年访问中国归去后,说中国有个女棋手怎么怎么厉害,自己差一点儿就输了。日本历来轻视女人,可是却更懂得发掘女人的作用。于是,日方派出的代表团中包括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八名职业棋手组成的男队,一支是四名混合选手组成的女队。
接到了日本传来的代表团名单,中方的第一反应不是吓了一跳,而是怀疑打错了字句,因为宫田荣树的后缀竟然是“十段”!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七段,怎么可能连升三级呢?中方虽然没有实行段位制,但也知道围棋最高只有九段啊!发电与对方沟通后,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十段”是一个比赛头衔而已。
为了方便棋手们加紧苦练,集训队将八仙堂开放成了夜间自习室,直到午夜才熄灯。于是,这里成了薛新雨的第二个宿舍,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去。这天晚上,他正在凝神思忖之时,突然眼前的光线被遮住了。抬头一看,竟然是史幽红。环顾四周,其他人全走光了。
史幽红在他的对面款款坐下,却并不看薛新雨的眼睛,“秦领队说了,让我俩商量一下排兵布阵的事情,报一个方案上去。”
“这个,不是要由竞赛部定的吗?”薛新雨愣了一下,脱口说了一句。
“竞赛部说,要先征询一下棋手们的意见。我们是主力队员,总要做个表率吧!”
薛新雨更加奇怪了,如今集体主义压倒一切,历来是下级服从上级,棋手服从组织,从来也没有反过来的道理。但是,见她神色不豫,言不由衷,薛新雨也不好再追问了下去。他只好拿出了一张白纸,撕成了十几个纸条,将双方各自参赛人员的名字写了上去,然后和史幽红一起商议如何排列组合。
首先,日方的领队藤原正雄辈分尊崇,说自己只是拿教鞭的老师,并不参加比赛。虽然此言令人愤懑,但客观上也为中国队搬走了一座泰山。宫田荣树拥有“十段”、“天元”两个头衔,气势正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强敌;而论资历经验,当属北村孝服九段和川口冲三八段;其下,按照综合实力来看,依次是熊谷千和七段、古鹤锦次郎七段、片山健硕六段、黑木多喜六段,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梅泽志博三段——薛新雨翻看了两年来的各种日方资料,没有查到他的任何信息,更不要说是了解棋风了。
四名女棋手中,两名职业女棋手一是年届四旬的寺岛多加子五段,也是多年“女流本因坊”获得者;另一位是野田光子二段,出身于围棋世家的新秀。两位业余棋手一是上次大获全胜的菊池文子业余四段,一是来自东京电视台的解说员小林莉香业余二段。
按照事先约定,双方要进行五轮对抗。显然,中方一队中的八名主力要悉数登场,还要从二队中挑选四名状态最好的补上。女队这边好办,虽然中国围棋远远落后日本,但是由于受到传统风俗的影响,日本女子少有高手。在这一点上,中方有体制的巨大优势。同时,中国体育习惯上从女子领域取得突破口,之前的乒乓球如此,这两年来进步神速的女排也是如此。看来,以史幽红和戚玉秀领衔的女队无论怎么摆,都不会有太大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