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做什么专业,一旦到了一定的高度,必然是孤独清冷的,就像跑马拉松,一出发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但是到了最痛苦的后半程,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那种只有自己和自己较量的感觉,绝不是那些看客们所能理解的。”
薛新雨读完立即心有戚戚焉,觉得对方真是文如其名,不随流俗,又切中自己当前的弊病,应该好好回信一封才是。于是,他写了一封长信,感谢对方的关心,谈了自己对围棋的最新认识,当然附带着说了一句“个人感情遇到了一点儿小小的挫折”,正好静心进修,不生妄念。可是对方显然是个有心人,在回信中对他大加抚慰了一番,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事业和感情,有时候相似之处颇多,不可一分为二,截然对立。不为人知,看上去似乎是一种痛苦,但从深处来探究,却是人生难得的一种心理体验。不是真正的痴情人,是不能够领悟到它的苦中甘甜的。所以在我看来,在这场失败的感情中——你自己定义的,真正可怜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她。”
这段话让薛新雨感动得几乎要涕泪纵横了,他立即将她引为平生的第一知音。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鱼雁传书的朋友。以至于到了后来,薛新雨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都是去看一看有没有她的来信,而每天最后一项工作就是给她写回信。
“冬清”一看就是一个化名,来信是从北京寄出来的,没有具体的地址,只是一个邮箱代号。从字里行间来揣测,她正当妙龄,具体从事什么职业不得而知,但一定是个知识女性,可能是个女技术员或者女教师,甚至是个女记者。她似乎懂一点儿围棋,尽管从不进行评论,但是偶尔蜻蜓点水似的一言半句,却微言多中。尽管近在咫尺,但是薛新雨从未动过见她一面的心,甚至连自己的签名和照片也没有寄给她,怕亵渎了这份情缘,让人家产生鄙夷之心。
薛新雨自己并不明白,他之所以对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女子心念神驰,根本原因是在对史幽红绝望之后,他的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空白急需填充。而这个人不能是具体的、鲜活的,尤其不能是东华观中的熟识女子,因为如此一来,反而显得自己以往追求史幽红的动机不那么纯洁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遥远的能够进行纯粹精神交流又能让自己充满想象的神秘女子,就成为了唯一能够让薛新雨接受的异性。
果然,自从和“冬清”开始了持续通信之后,他对史幽红的情感也逐渐淡然了——不是淡了,而是即使见到她和陆鸣在一起时,心也不会像针刺一样难受。到了后来,每当看到她时,他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赌气般的骄傲:
“不要以为你不理我,我就注定要当一个可怜虫。要知道——不,偏偏不让你知道,现在的我,也不是孤独的。”
但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从日本归来后,史幽红对薛新雨的态度反而改善了许多。当然,作为集训队中实力最强的棋手,他们之间本来就该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面对着强大的藤原道场,单个中国棋手孤掌难鸣,唯一的出路只能是群策群力,集思广益。
自从上次日方代表团访华之后,八仙堂就成了集训队的晚间自习室,现在更成了喜欢研讨新布局的棋手们的大本营。每天一吃完晚饭,薛新雨放下筷子后,就拉着林家亮赶来了,而史幽红总是早早等在了那里。其他人陆续而来,只有张乘龙喜欢姗姗来迟。不过,只有他现形之后,现场的气氛才会暴烈起来。今天,在和张红芳摆棋的时候,看到对方硬要从一个枷形中冲出头来,张乘龙马上就脸红脖子粗了:
“不对,不对,你这么下,不合阴阳之道!要知道,无阳不生,无阴不长,一丝也乱不得!”
“谁说乱不得?你有本事,就拦住它,我就服了你。否则的话,就算阴盛阳衰,我赢了!”张红芳知道自己那一手确实无理,却故意来激恼他。
张乘龙一着急,更加胡言乱语了,甚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样的封建糟粕也抖搂出来了。众人哈哈大笑,薛新雨更是喘不过气来了,张红芳白了他一眼,说:“你吃了笑屁了吗?至于夸张到那个程度吗?”薛新雨一听,才勉强止住了:
“我在笑‘孔老二’少说了一个字,应该是‘围棋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话一出,几个女队员恨不得撕烂他的嘴巴,只有史幽红站在一边含笑不语。在公开场合下,她总喜欢表现得比女伴们矜持一点儿。
可是有一天,正在摆棋的薛新雨突然抬起头来,将灯光下队友们的脸一张张扫了过去,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了一句:“真奇怪,为什么舒梅从来都不参加我们的聚会呢?要知道,当初我们私下开研讨会的时候,她可是女队员中最积极的一个呀!”
“那有什么奇怪的呀?男人的性子都是一竿子到底,可是我们女人一生要变两次呢!小姑娘长大了,自然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抛头露面了。”李爱琴觉得他真是少见多怪。
乱侃一通之后,队员们先后散去了。史幽红本来也要走,看到薛新雨又趴在桌子上写信了,不觉好奇了,问了一句:“你整天写什么呢?给父亲写信,也不用每天报告思想吧?我爹管我管得够严了,可也没到这个地步。”
薛新雨听了笑而不答,反问:“史老师干吗一定要逼你学围棋呢?我父亲就没怎么强求过,不过他天天唉声叹气的,害得我只好乖乖吃这碗饭,可见有力不如智取。”这话正挑起了史幽红的苦水,当下一股脑倒了出来。两人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共同话题,当然一发不可收拾。转眼之间,又到了熄灯时间,才发现八仙堂中已经没了人影。两人一起出来,走在前往玉仙庵的路上,薛新雨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待陆鸣从哪个角落中跳出来。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反而惹得史幽红嗔怪了起来:
“你怎么了?干吗探头缩脑的?难道灌木丛中藏着一匹狼?”
“我不是怕狼,怕的是你的那位郎君看到了,我的脑袋上少不了要挨一板砖了!”这样的话,薛新雨以往只敢在心中想,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轻轻松松就出口了。
黑暗中看不清史幽红的脸色。半晌,她竟然笑了起来,倒吓了薛新雨一跳:
“我真想不到,你这个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连领队明里暗里也让你三分,竟然会怕他的儿子?”
薛新雨听了无言以对。之后的日子里,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薛新雨为了避嫌,更怕别人说闲话,尤其是那个袁招娣无风也起浪,一定会传出史幽红的闲话来。所以,薛新雨希望林家亮也留下来,起码要等自己写完信再一起走。可是林家亮很为难,他说:“自己每晚要当老师,恕不能从命。”薛新雨奇怪了,说:“全队就属你年龄最小了,有什么资格给人当老师呀?”
原来,宋大洋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竟然要跟着林家亮学粤语。当然,他的理由是快要去广州了,听说那里有好多来历不明的地摊货,会粤语的话好砍价。运气好的话,甚至泡一个漂亮的南方妹子。
“你光会说嘴,从来就没有采取过什么实际行动。”相处好几年了,薛新雨对他太了解了,也有点儿不大尊重这个当初的老大哥了。
“这一次绝对不一样,到时候,我肯定让你们大吃一惊。”宋大洋这次可没有笑,而是异常认真地说了一句。
第二天晚上,薛新雨把这件事当做了一个笑话讲给了史幽红听。可是,史幽红听了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大宋这个人虽然比较散漫随便,但是他肯学习也是好的。男人无论聪明与否,最怕的就是不走正道。”
从她的口气中,薛新雨隐隐觉察到了史幽红似乎对陆鸣有很多不满,甚至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坐在一起了。没错,一个国内首屈一指的女子高手,如果将来嫁给了一个碌碌平庸的棋手,总让人——包括旁人心气不平。但是,薛新雨在感情上已经伤得不轻,不敢再心存妄想,又不忍心见她如此难过,于是,平生第一次为情敌说话了:
“我们同一天入队,小陆的棋下得并不比我差。我想,他现在的水平没有提高,可能是有点儿分心的缘故吧。”说到这里,怕她误解,赶紧再补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的行政工作太多了,毕竟,他们是父子兵,不帮忙是不行的。”
可是薛新雨万没想到,这话正刺到了史幽红的痛处。男友的成绩太差,固然让人不痛快,但要说因此而分手,那未免太小看她对爱情的忠诚度了。一切的真正原因,是她在日本比赛时,有一天在翻看比赛日程表时,无意中看到了中方两个多月前发出的一纸传真复印件,上面清列了中方拟定的参赛人员,陆鸣的名字霍然在尾!也就是说,什么政审没通过全是骗人的,林家亮根本就没有进入参赛名单!只是有人怕陆鸣不能服众,一开始拿这个天真的孩子当幌子,等到了出发之时,找个子虚乌有借口把他换掉罢了。
发现了这一蹊跷,史幽红顿感心头一沉。作为棋手,不怕盘面上与对手钩心斗角,最怕的是盘面下的暗算。她不敢公开声张,只能私下向陆鸣质问。可是陆鸣竭力否认是自己做的手脚,把责任全推到了父亲头上去了。没错,出国一次,相当于祖坟上冒青烟,陆德言当然要绞尽脑汁为儿子争取了。可是,史幽红毕竟不是白痴,也知道自己的男友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如果陆鸣觉得父亲假公济私不妥,他大可加以拒绝。说到底,还是他的私心在作祟。
想不到自己看中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史幽红顿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薛新雨正在享受着孤独带给自己的奇特心理满足,而他绝对想不到的是,史幽红也一样为孤独所包围。陆德言的几次有意偏袒,让她几乎成为了队中的孤家寡人,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了。昔日的闺友戚玉秀结婚后,心思全在文昌阁的那个小家上了,对打毛衣的兴趣也远远超过了替人牵红线。何况,当初人家竭力劝阻自己和陆鸣好,现在说这些悔不当初的话,不等于自打耳光吗?
所以,为了表达无声的抗议,她故意冷落了陆鸣以示惩罚,借口是自己要参加每晚的研讨会,不需要他来接送。渐渐的,她就发现只有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她才能忘却那些苦恼,才能感到身心的自由放松,以至于每一次见到薛新雨,都有一种近似吸氧的兴奋。她知道这代表着某种危险的信号,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不想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