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比赛中,黄子武输给了林家亮,这对一个抱有冲冠雄心的人来说应该是个重大挫败。可是,薛新雨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丝毫的沮丧。两人一见面,黄子武就用兴奋又沙哑的嗓音告诉薛新雨:扣在自己头上长达三年的冤屈已经彻底洗清了!见薛新雨一脸茫然,黄子武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了起来:
“你难道忘记了锦鳞阁中那条丢失的金鱼了吗?”
薛新雨大吃一惊,赶紧让他坐下细细道来。黄子武一连喝了几杯水,才缓过气来,告诉他一个确凿无疑的消息:宋大洋真的跑了!在一片海滩上,夜间巡逻的民兵们发现了一包衣物,里面还有一封信,是宋大洋写给集训队全体队友的。他主动承认,当初东华观失踪的金鱼就是自己盗走的!
薛新雨头脑中一片空白。黄子武情绪十分激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住嘴地骂人,从陆德言到老甘头,一个也没有逃掉。不过,到了最后,他竟然有点儿感激起宋大洋了:
“这龟儿子虽然害人不浅,但是,总算良心还没有完全被狗吃掉。他要是不说出来金鱼的真相来,我这个黑锅可要背一辈子喽!”
薛新雨点了点头,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转而关心起了那条金鱼的下落:“他带着金鱼走了吗?”
“那个自然了!”黄子武肯定地回答道,“那条金鱼是古物,一定能卖个大价钱!我听人说,在那个花花世界里,除了钱之外六亲不认。否则的话,就凭他的能耐,也只能去做一个叫花子!”
黄子武走后,薛新雨彻夜难眠,一个问题在脑海中萦绕:既然金鱼是宋大洋盗走的,他究竟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许,他早就转移出去了,甚至就利用了那次大伙儿外出野餐的机会,将它藏在了兔子洞中。等避过了风头,宋大洋又将金鱼挖了出来,携带南下,伺机出境。
薛新雨想起了那天清晨在东华观山门口撞见宋大洋的那一幕,不禁暗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自己一直尊敬甚至崇拜的仁兄竟然是这样一个鸡鸣狗盗之徒!看来,袁招娣的口中也不全是诬陷之词。
虽然一夜没有睡好,但薛新雨第二天依然强打起精神来,准备与冯晓白来一番龙争虎斗。猜先的结果,冯晓白如愿拿到了黑棋,果然起手就是“三环刀”。按照惯例,薛新雨如果不想一开始就陷入被动,应该主动挂角,不让对方摆开阵势。可是,薛新雨却并不在意,反而像个老农民一样,只顾在自己的地盘上深耕细作。他不肯主动入套,冯晓白当然也不会冒险出击。几十手下来,双方各自形成了大模样。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仿佛棋盘上飞来了一白一黑两只大鸟,它们姿态优雅,蹁跹起舞,煞是好看。但是,这样几乎完全对称的局面,在薛新雨眼中是一幅完美的太极图,可在冯晓白看来却是一团糟糕之极的涂鸦:如果双方的阵势都坚固如磐石,黑棋的先行优势就无法充分发挥出来了。
现在,“三环刀”的致命弱点终于暴露了出来:这是一种守势思维下的产物,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而当前盛行的“太空流”和“虎尾流”,它们都强调积极主动的进攻精神。因为真正的高手都和军事家一样,知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原来,这就是薛新雨始终不肯采用“三环刀”的真正原因!
但是,冯晓白也不是当年那个葳蕤的文弱书生了。经过了几年的锤炼,尤其是受到了失恋的刺激,原本偏软的棋风之中也夹杂了凌厉之气。于是,他停止了慢悠悠的龟步,飞起一子,镇在了敌阵上方,像在白鹤头上点了一个黑痣。如果白棋靠上一手,那么黑棋且战且退,虽然让白边做成了实地,但是能够在中腹形成厚势,对中盘战斗十分有利。可是,薛新雨不肯让对手如愿,反而脱先肩冲了黑棋右边的星位,犹如在黑天鹅的脖子上涂了一点儿石灰。冯晓白回补了一手托,企图将这一子驱除出去。薛新雨借势连压几手,黑棋也奉陪到底;白棋形成厚势后,高高跳起一子准备整形。这时,黑棋终于等到了猛攻的机会,立即依托早先摆好的镇子,向白阵的腹地深入进攻,一阵左冲右突之后,成功掏空了一条白边。这时候,薛新雨一子靠上了黑棋角上的小目,似乎要重演战胜张乘龙的那一幕。可是,冯晓白早有准备,丝毫不肯退缩,而是果断挖断,准备生死搏杀。但是谁也想不到,白棋竟然主动后退一手,任黑棋吞下自己打入一子,突然转向攻击黑棋中央的黑子。这一突变,让正感到得意的冯晓白心头一抖。原来,“三环刀”虽然有三手,但真正的要害却是第三手。现在,白棋已经碰伤了星位右下的那一子,不但“三环刀”原有的腾挪优势荡然无存,连整个黑阵都像断了柱子的大厦,显得有点儿摇摇欲坠了。冯晓白两头兼顾,手忙脚乱,虽然勉强止住了溃败,但大势已去。之后,双方又弈了百来手,但已无关输赢了。
复盘的时候,另一场半决赛的结果也出来了,史幽红赢了林家亮。看来,无论薛新雨是否情愿,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两人今生都逃不脱对手的角色。决赛之前,选手们要休息一天。可是,薛新雨的思想发条一点儿也不能放松,反而要拧得更紧。原来,全运会已经接近尾声,各队的竞争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浙江队和北京队的积分不相上下,为了进入积分榜的前三名,最后冲刺的希望就全寄托在围棋这个项目上了。薛新雨知道史幽红的压力一点儿不比自己小,心里反而松快了不少,似乎一副重担变成了两人抬。
当薛新雨给自己减负的时候,史幽红却正承受着双重的精神煎熬。为了让列祖列宗瞑目,史瑞虎再一次郑重命令女儿拿下决赛。史幽红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但是,史瑞虎听了好像并不放心,反而更加喋喋不休起来。史幽红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爸爸,您就直说了吧,是不是有人在您耳边吹什么风了?”
“当然没有!”史瑞虎先是一口否认,但毕竟是个直筒子,最后又忍不住泄露了出来,“小陆说了,近来总看你和姓薛的那小子在一起,心里有些不大放心。”
可是,他的话立即点燃了女儿胸中积郁已久的那团火气。等父亲走后,史幽红立即去找陆鸣算账。陆鸣虽然忝为专业四段,却在比赛中早已经出局了,每天都在组委会帮忙,进进出出像只勤劳的工蜂。史幽红来到了组委会办公室,正当午休时间,里面空无一人。这时,史幽红也冷静了下来,责备自己太冲动了,怎么好意思在办公场所和男友吵架呢?再说了,陆鸣妒忌自己和薛新雨在一起,不正说明他在乎自己吗?想到这里,她决定留一张纸条给陆鸣,约他今晚好好谈一谈,把各自的心里话全倒出来。她坐在了陆鸣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笔,可是手边没有稿纸,看到上锁的抽屉缝里露出一角白纸,就顺手抽了出来。她只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就晕了过去。
原来,这是陆鸣起草的一份检举材料。而揭发的对象,竟然就是薛新雨!而扣在他头上的罪名,赫然是帮助宋大洋偷渡外逃!信中罗列了大量的“证据”说明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包括大家平常在东华观发的牢骚和怪话。非但如此,他还将冯晓白和林家亮也一并打入了网中,甚至连老领导秦双河也没有放过,说出事前几天,秦双河曾安排他的司机带着众人出外游玩,种种巧合值得怀疑云云。而这些人与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过节。
在这之前,戚玉秀曾经向史幽红透露过黄子武遭冤屈的内情,说陆鸣这个人心如蛇蝎,决不可轻信,但是史幽红却不肯相信。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可怕的人。
正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史幽红慌忙要将检举信塞回去,可是越忙越乱。转眼之间,陆鸣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史幽红眼见已经瞒不过了,干脆把它摔到了桌面上。陆鸣只看了一眼,也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两人面对面沉默了片刻,史幽红突然问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不是被人抱养的孩子?”
“当然不是了。”陆鸣不明白她的意思,勉强笑着说,“我的家境你全知道,如果不是亲生的,爸爸怎么会对我这么好呢?”可是没等他说完,史幽红截口反问了一句:
“既然你也是吃人奶长大的,那你为什么要把一个从小就没娘的人往死里整?”
陆鸣马上百般辩解,说这份材料不是自己主动写的。集训队偷跑了人,上面要严肃追查,不挖出深根是交代不过去的。可是,史幽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陆鸣以为自己全身到处都是窟窿。听到外面又传来了声音,史幽红转身离去,只给他丢下了一句话:
“你可以死心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冷的了,但是,我绝不会嫁给一个心都是冰做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薛新雨来到赛场之后,一见到坐在对面的史幽红,心中就暗吃了一惊。只见她脸色发黄,眼圈带青,连一头乌发也没好好梳理,只是随便挽了个结,全然不见了平日的润泽光亮。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史幽红执黑开局后,竟然摆开了史家的招牌菜——“穿云式”,前两子占据了对角的星位,然后向侧翼大飞,看上去好似一副拉满了的弓。当年史胜东与薛鉴水在北海公园大战,决胜一盘就采用了这个开局。现在,史幽红又翻出了这个尘封的旧案,难道是要报一箭之仇吗?薛新雨想也不想,就将挂角一子回拆一手,然后跳起小尖,看上去像一段枯木上又发了鲜花。这正是薛鉴水生前最喜欢的边角套路——“回春式”。薛家世代行医,当然最喜欢病人夸自己“妙手回春”了。
尽管摆开了算账的架势,可是,薛新雨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反而沉浸在了某奇怪甚至美妙的感觉中。一开始是灵雀穿梭柳梢,探听春风消息;之后是鹧鸪筑巢木棉,不觉暖意袭人;最后是丹凤栖息梧桐,终究两全其美。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比赛结束了,薛新雨才恍然从一场梦中醒来。最终,白棋赢了二又四分之一子。
比赛结束了,史幽红没有祝贺薛新雨夺冠,甚至没有朝他看一眼,而是径直起身来到了赛场边,对着呆若木鸡的史瑞虎说了一句:
“您老人家可都瞧见了,没有外人帮忙,他们薛家照样可以赢我们史家!”
她的话音刚落,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