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爷爷和史胜东的那场北海大战,的确出了人命!”薛平湖劈头一句话,就把儿子给唬住了。
原来,这场比赛一开始只是两位顶尖高手的瑜亮之争,用棋手们的常用语就是“气合”,与“契合”的意思正好相反。但是,不知怎么经人一宣扬,就演变成了南北地域之争,而薛鉴水下榻的钱塘会馆更是煽风点火。当然,事后它也差点儿被人烧成了白地。而京城的报纸也不会放过任何刺激的消息,借机大肆渲染。到最后,简直到了盛唐时代牡丹花开举城若狂的地步,甚至那些不三不四的帮会黑道也卷进来了,把它当做了赌博的绝佳工具。无论高官富商,贩夫走卒,落魄旗人,学堂教师,都忍不住解囊下注,甚至连全聚德的伙计也押上了自己的血汗钱。
“比赛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给两个当事人的压力可想而知。当时在北京,有三种人最怕被人暗算,一是军阀,二是名角,三是武馆教头,而你爷爷也忝居其中,吃饭时还要先拿一双银筷子插一下食物,看有没有被人下毒。当然,这些开销根本不用他自己掏腰包,自愿为他保驾护航的人多着呢!甚至出门的时候,都有了专门的保镖,防止在路上被人打了黑枪!”
薛新雨如同听天方夜谭一样,嘴巴半天也合不上。他又问比赛之后的情景,薛平湖的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当晚,就有人跳河了。幸好那时候北京还没有高楼,否则的话那就等着看下饺子吧!”
没错,这一场比赛让很多人倾家荡产,史胜东输了棋,将几代人营造的大宅院也卖掉了,依然欠了一屁股债。说实话,如果不是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宣布旧社会的赌账、卖身契、高利贷一笔勾销,史瑞虎连讨老婆的钱也没有,当然更不会生下一个女儿。
薛新雨感到了后怕,没想到爷爷的胜利竟然差点儿让孙子打了光棍。看来,过去下棋可不是什么温良恭谨让的雅事,而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于是,薛新雨突然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这些年遭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却始终愿意把事情往好的一面去看,还总对自己说光明比黑暗多。以前薛新雨总以为他胆小怯懦,言不由衷,现在才知道确为心声。
“我们把人家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难怪史家爷爷咽不下这口气。”有了史幽红这一层关系,薛新雨也开始攀起了亲戚。
“下棋有输赢,自然会结怨。赌场上也有一句话,叫做认赌服输。所以,真正让史胜东死不瞑目的,倒不是因为输了棋,而是为什么输了。”薛平湖说了一句听起来充满玄机的话,之后才缓缓透露了一个关键细节:
“决战那天下午,双方已经斗到了分际。史胜东在右下边摆了一个‘秋蝉饮露式’——这一招今天看来平淡无奇,可当时谁也没有见过,因为那是史家祖传的绝招,就像杀手锏,不到性命攸关之时是不会施展出来的。眼看你爷爷就要落入了圈套,可是,就在他落子的那一瞬间,旁边有个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个人是谁?”薛新雨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中。
“史胜东心头一惊,他抬眼望去,却发现打破寂静的不过是一个提着茶壶的八九岁孩童,他当时正站在你爷爷身后,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在棋盘上东瞅西望。那时候有名望的棋手都喜欢讲排场,所以双方各安排了一个年幼子弟来伺候家主下棋。史胜东瞪了那个孩子一眼,就继续凝神看你爷爷如何应对。”
“可是,这意外的咳嗽声,却像一声晴空霹雳,让你爷爷的全部动作都停住了。那几乎要落下的一子又缓缓缩了回去,然后他陷入了长考之中。一个时辰之后,他才慎重投下了一子。这一子也不是最佳的应手,但是至少跳出了陷阱,让史胜东一鼓而胜的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
薛新雨听了默然不语,下围棋就像坐过山车,悲喜交替只在一瞬之间。显然,薛平湖的侥幸逃逸让史胜东的心理受到了严重影响。之后,他的招法就逐渐开始散乱急躁,而薛鉴水却如有神助,满盘白子如同水银泻地,最终拿下了决胜之局。
“可是,输了如此重大的比赛,总不能赖在一个嗓子不舒服的孩子头上吧?”薛新雨觉得史胜东把输棋的原因归结到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件,纯粹是迁怒于人,未免不够气量。
薛平湖连连摇头,说当时在场的人无论裁判还是史胜东自己,倒也真没有说什么题外话。史胜东输棋后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复盘时侃侃而谈,神态自若,不愧为一代宗师。但是,北海决战之后,薛鉴水虽然在北京红得发紫,但日子过得犹如握蛇骑虎,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悄然南下了。他一走,史胜东又逐渐恢复了一点儿生气。这件事本来该告一段落了,可是,不过五年,这事竟然又被重新翻出来了。
“他们之间是不是又举行了比赛吗?”薛新雨问道。
“没有,而是那个伊东道平又来了。他这次访华,既不是来讨教的,也不是来炫耀的,而是代表日本棋院来华招收留学生的。”
原来,日本人做什么都讲究一板一眼。清末民初,为了救亡图存,中国兴起了一股留学日本的热潮,学习的科目包罗万象,从思想政治、军事到教育、医学、美术,几乎无一遗漏。日本人俨然觉得自己成了亚洲唯一的开化之邦,开始全方位居高临下指导中国了。既然要过一把老师的瘾,围棋界自然也觉得不能缺席这一盛事。于是,伊东道平从北到南,听闻哪里有聪颖棋童就招来摆上几手。可是他一路看来,竟然没有一个入法眼的。他的最后一站是杭州,一来拜会旧友薛鉴水,二来欣赏一下名闻天下的西湖风光。可是,就在雷峰塔下的一个小亭子中,他在让先的情况下,竟然输给了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少年!
“他——他就是那个当年提茶壶的小孩?”薛新雨结结巴巴地说不成句子了。
薛平湖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他就是我的师兄,也是你爷爷的大弟子何道非。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个何伯伯!”
“您说的是那个老头——上次帮咱们买猪的?”薛新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印象中,那个老头满脸的沧桑苦难,自己永远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没错。这件事传开之后轰动一时,人们纷纷称其为‘天才少年’,将复兴中国围棋的希望全寄托到了他的身上。当然,这股风声也传到了北京,传到了史胜东的耳朵里去了。”
于是,回想起几年前的那场对决,史胜东心中疑窦丛生。等仔细研究了伊东道平与何道非的比赛棋谱之后,他认定无论自己还是薛鉴水,都远远不是这个小子的对手。于是,史胜东断定当初是何道非帮助了自己的师父赢了棋。可是,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就像木已成舟,你这时候才挑出了虫蛀的洞眼又有什么用呢?他越想越恨,加上家业败落,诸事不顺,终于一病不起,撒手归西了。
薛新雨听了黯然不语。可想而知,史胜东死时一定会将这些过节全部告诉儿子史瑞虎,同时留下报仇雪恨的遗言。原来,这就是两家不共戴天的真正根源。
明白了这一节,薛新雨的思路又回到了故事的新主轴上来了。他问:
“那个何道非——何伯伯他去日本了吗?”
薛平湖点点头,说“当然去了”。当时国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几乎没有一个能将棋盘安放下来的角落。更重要的是,当时的何道非虽然年幼,但在国内已经无人能敌,连自己的师父薛鉴水也甘拜下风,急需在一个更高水平的环境中磨砺和提升。所以,在征得薛鉴水同意之后,伊东道平就带何道非去日本了:
薛新雨听到了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刹那间脸色大变。薛平湖看到了儿子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没错,你从林家亮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的确有个中国人曾经横扫日本棋坛,而这个人正是你的师伯何道非。而且,他做到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何道非刚到达日本时,就参加了当年的职业段位赛。按照日方的安排,中方棋手不论年龄资历如何,一律要参加初段比赛。可是何道非虽然年纪幼小,却心气极高,一张口就要日本棋院授予自己三段。这个要求引起了一片大哗,当然遭到了断然拒绝。不过,为了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少年,日本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正特地选了一位与何道非年纪相仿的初段选手,让两人下三番棋,声言何道非如能赢一盘就加一段,如果三盘全负就滚回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何道非竟然将对手杀得溃不成军,一气获得了三连胜,如愿拿到了三段证书。
“那个手下败将,也曾经与你在对抗赛中交过手。”薛平湖提醒道。
“您说的是北村孝服九段?”薛新雨想起了上次访日,当他亮出那柄写有“非常道”三字的扇子时,现场日本人惊骇莫名的神态,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问道:
“那把扇子,也是何老伯平常随身带的?”
薛平湖点点头。不过,何道非虽然一鸣惊人,也如愿以偿地进入日本棋院研修。一年年过去了,中国国势依然积弱,可是何道非的棋艺却突飞猛进,不过几年就跻身日本第一流棋手之列。但是,由于他是中国人,所以不能参加日本的职业围棋赛,而只能以邀请赛的名义,与日方的名手举行一对一的番棋赛。
可是,那些称王顶冠的高手却不断栽倒在了他的脚下。到后来,谁能战胜何道非,几乎都成了日本人的一个心病了。每冒出一个强手,就赶紧拉来较量一番。可是,结果无外乎铩羽而归。在十年之间,他先后参加了十七次十番赛,九次六番赛,十一次三番赛,结果只在三番赛上输了一次。但是,在随后举行的十番赛上,却将那个对手打成了让先。
“不过,这些成绩与后来的一场比赛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你知道吗?在一次秘密举行的比赛中,他战胜了本因坊秀正!”
薛新雨只觉得头脑中轰然一声,似乎招待所的屋顶塌了。薛平湖以为儿子不信,又特地强调了几句:
“没错。他是赢了,而且没有让子,也没有让先,还是后手执白!”
三十多年前,一个中国人就将日本围棋踩在了脚下?这是真的吗?可是,父亲那无比坚定的神色,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原来,在战前的日本,围棋九段历来只允许有一人,而这个人必须是众望所归的第一高手。可是,本因坊秀正随着年事已高,已经越来越少参加比赛了。于是,一个问题就浮现出来了:在他之后,谁将成为下一个九段呢?按道理,所有注册的六段以上的高手都可以参与竞争。但是,这样一来,何道非也获得了登上这个至高无上的圣坛的机会。难道,日本下一个九段将是一个中国人吗?现在,有些人就悔不当初将这个克星引进门来了。
日本棋院踌躇不下,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本因坊秀正本人,让他自行决定。于是,经过一番折冲,秀正决定与何道非进行一对一的角斗。双方各自写了保证书,输赢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也不能将棋谱外传,甚至比赛也不安排人进行记录。
为了避免干扰,这场惊世大战的地点,选择在了人烟稀少的北海道地狱谷。薛平湖解释说:
“这个名字听上去吓人,其实是一个著名的温泉疗养胜地。说一句题外话,在北海道有很多个头硕大的猕猴,它们冬天经常成群结队地在温泉中洗浴。当地人看到猴子不长毛的屁股红彤彤的,还以为是长时间泡在热水中的结果。去了外地才知道,原来天下的猴子都是一样的!”
在此关键时刻,从不说笑话的薛平湖却偏偏幽了一默。可是,薛新雨听了丝毫也不觉得好笑,反而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像一只寒风中哆嗦的猴子。
这一场对局究竟是如何进展的,其实薛平湖也不甚了然,只是从父亲和师兄后来交谈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大致的梗概。据说,何道非一上手就摆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布局,甚至有一子下在了“五六”之位,企图压制对手的星位,那感觉就像在金銮殿上建鸽子窝,令本因坊秀正大为震怒,认为是对自己的大不敬。可是,这种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布局,看似无理可循,一旦启动起来,却如钱塘江潮一样恣肆奔放,不可阻挡。而且,何道非每一手都是信手拈来,几乎不假思索,而本因坊秀正却举步维艰,甚至不得不多次宣布打挂暂停,回到内室苦思对策。这局棋足足进行了六天六夜,本因坊秀正使出来浑身解数,可最后何道非依然赢了一目半。本因坊秀正数十年不败的金身,竟然被一个年轻人用一连串的“无理手”给打破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现场有一个人目睹了何道非的风采,曾感叹地说道:‘就像你站在深夜的山崖上,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无边的黑暗。可是,当你终于看清楚它的真容的时候,灼热的电流已经将你的身躯烧成了灰烬!’”
遥想当年地狱谷中,寒风呜咽,松枝狰狞;热泉奔涌,猱猿跳跃。暖堂之上,一人长衣如旗,手指如戟;挥洒之间,枭雄错愕,山河变色。薛新雨心驰神往了良久,又有了新的疑问:
“您不是说对局不许外人进入,怎么会有人在一边观战呢?”
“没错,双方是这么约定的,也是严格遵守的。可是,现场除了对弈二人之外,总得安排一个计时员吧?”
“他是谁呢?一定是双方都觉得可以信赖的人吧?”薛新雨猜测道。
“没错,他就是本因坊秀正的弟子藤原正雄!”
薛新雨耸然动容了。因为,一个更加让人心惊的疑问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难道,地狱谷之战,就是新布局这场浩荡风暴的策源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