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新雨曾经认为,在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清高不能顶饭吃;现在才知道,在一个物资丰富的时代,清高同样也不能顶饭吃。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呢?毕业之后,薛新雨如愿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当上了医生。不过,让他心态有点儿不平衡的是,自己只能挣干巴巴的一点儿工资,而妻子的收入却高出十倍不止。还没踏出校门的时候,史幽红就拿到了全国服装设计大赛的银奖。随着江浙一带轻纺工业的复兴,大量的民办企业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急需各种新潮的款式,以满足那些不再满足于一条裙子过夏天的姑娘们的需要。人们现在才知道,原来衣服的价格不是由布料的数量决定的,甚至相反,有时候少一粒纽扣或低一分领口,销量竟然会抬高十倍。于是,厂家抢着请她去指点,没有一次是空手回来的,反倒是薛新雨顾忌名声,连一个病人的红包也不敢收。现在,薛家已经找不到一处可以放置家电家具的空地了,连薛新雨上下班也骑上了当时还很罕见的摩托车。只是他一副顶白盔戴墨镜的样子,不像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倒像香港电影里的夺命杀手。
有一天深夜,看到史幽红还在灯下勾勾画画,剪剪裁裁,他终于忍不住嘟囔了起来:
“你可要小心点呀!天天和那些暴发户混在一起,一个个吆五喝六,财大气粗的,我可看不惯!”
史幽红嗤笑一声,跑过来捏住了他的鼻子,说:“这话本来该我来说才对呀,怎么让你给抢先了呢?”
“你才该小心点儿呢!天天被那些小护士包围着,一个个白白嫩嫩,莺莺燕燕的,我可要吃醋了!”
见妻子酸中带甜的娇俏样子,薛新雨心中爱怜,嘴上却说:“我不是那种见不得老婆比自己强的人,只是不愿意把你累坏了。”史幽红一听,马上就顺梯子爬上来了:
“好吧,既然你关心我,就帮我把这些草图都誊一遍吧!反正你当初也是喜欢画画的,现在又学了医,人体结构再熟悉不过了。”
薛新雨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绝对不行,我现在已经习惯了画人体解剖图,不要说服装设计了,就是再让我来画那一幅《竞赛之后》,八成也会将你勾勒成一个圆颅宽额、塌鼻高颧、扁脸细眼的蒙古人种女性标本!”
史幽红吐了一下舌头,说:“科学真可怕,用X光照一下,无论西施、东施全成了一副骨架。”
薛新雨接口说:“你还真说对了,我昨天偷看了一下你买的时尚杂志,发现当前国际上最新流行的模特就是所谓的‘骨感美女’,个个像会动的骷髅一样,连胸前的肋骨数目都能数得一清二楚。用我们医生的眼光一看,全有营养不良、阳亏体虚、贫血闭经的症状。”史幽红笑他胡说八道,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她自己也不喜欢那种芦柴棒一样的女人。
甜蜜的小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也希望就这样永远过下去,可是总有人来打扰他们,反而是该来的史瑞虎一次也不来,害得小两口每逢过年不得不在南北两地往来奔波。对于这个计划外的女婿,史瑞虎依然视若空气。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儿的肚皮上,一是天天不重样地给它喂各种久违了的北方美食;二是希望它早点隆起来,让自己一圆当外公的梦。
这天下班之后,薛新雨刚骑着摩托拐进巷道口,就被警察拦了下来。他远远看见家门口停了一长溜豪华轿车,心中大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等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家门,才发现鸽子笼一样狭小的客厅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三个人正坐在一起拉家常。除了老父和妻子之外,就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满口嫂子长嫂子短的,对史幽红亲热得不得了。薛新雨略一端详,顿时惊呆了。原来,来者竟然是久已失去音讯的林家亮。林家亮看到了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两人拥抱之后,眼圈都红了。
略略交谈了几句,薛新雨才知道,这个集训队中最贫寒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善财童子。此次回国,从海南岛一路北上,他援建了不少文教和福利设施,成了各地媒体争先报道的人物。不过,由于他的大名已经改成了更气派的“林嘉元”,所以薛新雨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海外赤子竟然就是当年喜欢打赤脚的同窗。
不过林家亮这次来访,却是自己特意安排的行程。在当年的队友中,唯有薛新雨与自己交情深厚,所以还没到达杭州,他就请地方上帮忙查找对方的下落。薛家在杭州也算是老字号了,得知住址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没想到登门之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薛家父子,却是昔日的师姐史幽红,心中顿有“水桶终究掉井中”的感慨。林家亮当天就走了,临走前给了薛新雨一个小小的“建议”:是否可以考虑主持一个完全由民间集资兴办的中医院?薛新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利人利己利社会的大好事,谁会不愿意呢?
不过,薛新雨正忙着中医院的筹备工作,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却让他不得不去见一个人。原来,随着中国日益开放,梅泽荷子终于得到了访华的许可。可是,等她踏上了暌违三十年的旧宅,才知道何道非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只剩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庭院。两人见面之后,不免相对悲泣一番。薛新雨移交了何道非的全部物品,又半是遗憾半是为难地告诉她,按照师伯的遗愿,已将他的骨灰埋在了薛家的祖坟中了。梅泽荷子听了十分伤心,但薛新雨察颜鉴色,疑心她早就知道了这个安排。薛新雨一向以为自己和史幽红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可是与这对夫妻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的头脑中存在很多疑问,虽然知道这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但依然开口了。
其中最难以索解的一个疑团,就是当初何道非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回日本?
原来,这还要从当初在香港营救何道非的往事说起。当初薛门师徒三人逃出兵营之后,一路上并非风平浪静。谁也没有想到,对何道非的生命构成最大威胁的竟然不是围追阻截的日本兵,而是身边的军统特务们。每当遇到险境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要打一下算盘:如果救出了这个棋手,固然名利双收,可是弄不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如果为了保险起见,不如干掉这个累赘,反正也有赏钱可拿,顶多找个理由如抗拒不从而已。于是在一夜之间,何道非的头衔从“义士”到“叛徒”变了好几回。这时候,就像戏剧一样的情节发生了,救星突然杀到了,他们遇到了东江游击队。一路上交火数次,终于硬突出去了。游击队损失了好几个人,可是谁也没有吐露半句怨言。芦苇丛中的这一幕,给何道非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于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放弃了去日本的机会,而是抱着某种赎罪的心态留了下来。
薛新雨想不到真实的历史竟然如此曲折复杂。因为在过去的接触中,何道非给他的印象,与其说是新社会的拥护者,不如说更像一个顽固抗拒的前清遗老。于是,这一新发现的事实,又勾起了他的无限心事。
现在,所有人都说春天到来了。可是,中国围棋依然一派萧瑟的景象,没有开出一朵花来。自从对峙了三代的“南薛北史”以两个年轻人决绝的举动戛然而止之后,迎来了新的“黄白时代”。在近年来举行的一系列国内比赛中,黄子武与冯晓白平分秋色,又同时晋升了九段,可谓风光无限。可是令人尴尬的是,在此期间举行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中,中方的成绩反不如初。尤其与“森一流”交手共计十二次,中国棋手全部以失败而告终。
在国人眼中,围棋队的形象和足球队一样,都是阳痿的代名词。可是,要说队员们没有尽力也不是事实。尤其是初创于林家亮而完善于薛新雨的“三叉戟”,大家依然进行了锲而不舍的研究,已经将它发展出了不同的亚流,就差变成三头六臂了。可是,在日方的高手眼中,它们统统都是“三板斧”!只要远走高飞,你就一筹莫展了。这就像国际空军最新流行的“超视距”概念一样,哪怕你是一只金刚鸟,可是还没看到对方的影子,自己就成了锁定的靶子了。
于是,中日双方第三次拉开了距离。不过,“森一流”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中国还有一条冬眠的潜龙,只要他还有一双“执子之手”,自己就休想安枕入眠。这种心情,就像梅泽荷子将何道非的死讯带回东瀛之后,很多半截都埋到土里了的老棋士才纷纷松了一口气一样。
从北京归来之后,薛新雨就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脾气变得焦躁易怒,还时不时给人脸色看。他的一切变化,当然瞒不过史幽红。有一天,薛新雨又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连一向宽厚无边的薛平湖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数落了儿子几句,赌气出门去了。等父子俩都没声了,史幽红才捡起了摔碎的茶杯,静静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以前在北方的时候,我总觉得南方人都像麦芽糖一样又软又粘,一动拳头就后缩的主儿,可是嫁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还有个说法叫做‘杭铁头’。可是,中医院的事情怎么办?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小林子,总不能轻易食言吧?说实话,这可是人家捧着银子送上门来的,不是欠了你的。”
被她说中了心事,薛新雨立即就烟消火灭了。
“是我错了,我不该借题发挥。”沉默了半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可是,在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医生之前,我一定要再拼一次。否则老了的时候,想起了今天,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史幽红知道命该如此,任是天王老子也无法让他改主意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过去大家满嘴都是这个精神那个精神的时候,你会认为每天多吃一片肉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现在大家都忙着捞钱的时候,你却愿意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拼命,是不是太可笑了?”
说完之后,她摸了摸丈夫的头发,突然又笑了起来:
“可这才是真正的你,我最终会无怨无悔爱上的那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