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们那么狠吗?”牛书记喝多了之后,竟然呜咽了起来,“我把你们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公社的田就这么多,一下子来了上百个知青,要吃要喝,将来还要生娃娃,干农活不过关,我怕你们将来挨饿啊!”
薛新雨听了十分感动,赶紧安慰道:“您老人家的心意,其实他们也明白,只是遇到了这么大的变化,难免要发点儿邪火。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还会带着自己的儿女。毕竟,他们怨恨的不是您,不是乡亲,也不是红莲公社这个地方。”
听了薛新雨的劝慰,牛书记感觉舒心了一点儿,说:“我本来要把知青住过的院落改作堆放化肥的仓库,现在改主意了,就拾掇干净空在那里好了,也算当个念想。”
之后,薛新雨又顺道造访了东华观与张乘龙告别。后者见了他很高兴,因为国家的宗教政策也开始落实了。作为京郊著名的古建筑,重修东华观的报告已经得到了批复。“等你下次来时,也许就可以看到一座烟火鼎盛的道观了。”
薛新雨却感到有点儿失落,说:“如此一来,我们集训队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
张乘龙说:“这还要你担心吗?我可不是傻瓜,那块破牌子证明了东华观就是中国现代围棋的襁褓,将来少不得成群的游客来瞻仰呢!”
两人分手之时,张乘龙才告诉薛新雨老领队秦双河眼下也来到了北京,正在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会议。于是,薛新雨和史幽红一起去看望他。秦双河见了他们高兴之余,又感慨地说过去的那个年代真是不堪回首,人与人之间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真心话也不能说,又把当年的很多隐事透露了出来。薛新雨这才惊讶地知道,当年在东华观中打薛平湖小报告的人中间,冯晓白这个爱徒竟然也有份儿,可见人性的复杂。
薛新雨正感到五味杂陈,可是马上就急火烧心了。秦双河听说两人已经准备登记了,就开玩笑说集训队虽然没有培养出一位世界冠军,可是却也成就了好几对新人。你们是一对,戚玉秀和黄子武是一对,冯晓白和李爱琴是一对,现在,连舒梅和陆鸣也要喜结连理了!
薛、史二人一听惊诧万分,急问详情。原来,秦双河抵京后抽空去看望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在家中意外见到了陆鸣,才知道他即将成为部长大人的乘龙快婿。舒部长很喜欢这个头脑灵活、笔头出色又手勤脚快的青年,得知女儿落难之际得到了他的鼎力救助,几年来嘘寒问暖从不间断,更是满心欢悦,立即定下了翁婿的名分。可是,他并不知道陆鸣这么做,不过是出于狡兔三窟、多方下注的本性。果然,凭借这个未来的老丈人的垂青,在清算“三种人”之时,陆鸣成功逃过了一劫,甚至行情见涨,当上了一家社科单位的办公室主任。
出门之后,薛新雨就直叫:“那可不行,我一定不能让那个恶人得逞。”
史幽红白了他一眼,说:“知道你和舒梅一向关系好,可也不用急得跳脚吧?”
“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毕竟女人之间好说话。何况,我还要当面好好感谢人家呢!”
感谢什么?薛新雨不明白,心想我和舒梅可不是单纯的队友关系,只是史幽红并不知道有关“冬清”的那一段隐情,现在当然更没有提的必要了。何况,自己曾经生硬地拒绝了舒梅,现在却劝阻别人追求她,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虽然陆鸣不是一个好人,但未必就不是一个好丈夫。历史上那些祸国殃民的大奸巨恶,大半倒不是负心人。
薛新雨压根儿不知道,史幽红阻止他去见舒梅,其实也另有衷曲。两人一见面,史幽红就发现几年不见,舒梅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谁都知道,她的性子温良如羊,只是从一只失哺的小绵羊变成了一块让人爱不释手的羊脂玉。两相比较,史幽红自信在容貌方面不落下风,但在气质风韵方面就明显不如了。毕竟,国库的稽查员和厂库的保管员所处的环境不可同日而语。舒梅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惊愕之下,连寒暄问候的礼节都忘记了。史幽红也不管这些,一把拉住她的手就不放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集训队解散之后,要不是你写信给我,我做梦也想不到小薛就躲在红莲公社当知青!你知道他那个性子,一会儿像猴,什么都敢干;一会儿又像牛,什么也不肯说。如果不是你自愿当这个红娘,我哪里知道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舒梅一听忙说不过是凑巧而已,又笑着说以后可不要再提这一茬了,你们的缘分是老天注定的,走到一起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夹在中间纯属多余。史幽红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因为还有一个更大的事项需要当面求证呢!
她问道:“前几天我去厂里转关系时,组织部的朋友偷偷告诉我说,当初我犯了那么大的错,可是竟然没有被厂里开除,全是因为你父亲给厂里的领导打了招呼的缘故。是不是这样?”
舒梅点了点头,承认确是自己所为。见史幽红脸色半是感激半是惭愧,又笑着说:“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连司里的同事也跑来向我打听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我一看苗头不好,就去求了爸爸,说当初在东华观的时候,你和薛大哥都拿我当小妹妹照顾。现在落难了,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爸爸最听我的话了,而印刷厂不过是他属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单位,当然一个电话过去,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前事既明,史幽红该切入主题了。可是人家帮了自己天大的忙,自己却巴巴地跑来砸人家的喜宴,实在有点儿开不了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有点儿尴尬。不过,史幽红毕竟不是一个喜欢隔靴搔痒的人,干脆敞开说出来了。
“我听人说——你不要问那人是谁,反正你就告诉我一句话: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陆鸣?”
舒梅说:“没错,婚礼就定在下个月的十一举行。当然,因为你们要去南方读书了,所以没有下请柬。”史幽红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好糊涂啊!什么男人不好嫁,偏要嫁给一个白眼狼!”于是,一股脑儿将陆鸣的劣迹倒了出来。可是,等她说完之后,发现舒梅脸上丝毫不见惊奇,自己反而咋舌了。看来,陆鸣早就防备了这一手,早就按照自己的逻辑对那些问题一一做了解释,舒梅既然信任他,自然会以为这不过都是误解而已。
眼见史幽红还不死心,舒梅止住了她的话头:“史姐姐,谢谢你来提醒我。不过,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谁对谁错。以前,我的世界中除了黑就是白——我说的可不是围棋。人家都这么告诉我,这个绝对正确,那个完全错误。可是,今天绝对错误的可能明天就变成了完全正确,英雄变成狗熊,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已经太累了,不想去分辨了。我只知道,他一向对我好,不管是否另有所图,我已经认命了。”
舒梅说不出口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的父亲近来又准备娶一个新妻子。如此一来,她就不好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长达十年的隔绝,在她最重要的生命历程中,父亲都不在身边,父女之间的陌生感难以避免。尽管父亲恨不能将自己的肉也挖出来补偿给她,可是,她心中的伤口是永远不可能弥合的。
史幽红知道无法说服她,只好改口说了些祝福的话。告辞之后,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奇怪,舒梅又不是那种一见男人就热昏了头的蠢女人,这样浅显的证据,她怎么会视而不见呢?又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当初曾经和陆鸣有过一段恋情,舒梅心里存有疙瘩,以为自己借机报复。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薛新雨与舒梅之间也曾经擦出过什么火花的话,自己一定也会妒忌又提防的。史幽红如此一想,心里也就泰然了。
又忙了几天之后,两人终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路上,薛新雨快乐得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而史幽红却喜忧参半,一想起老父,就难免愁肠百结。这一段时间,薛平湖收到了儿子的连番喜讯,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现在,只要儿子肯回到身边,不要说带一个世仇的女儿了,就是带一条白蛇精回来也认了。
火车中午才到,他天没亮就跑到了车站。见面后,虽然大家都不是陌生人,可是史幽红见了前主教练,还是有点儿腼腆,提出自己要搬到学校去住。薛新雨当然不答应,可是薛平湖却说不在乎这几天,反正你们马上要结婚了。史幽红毕竟是个女人,千里远嫁心思重,既然已经委身于薛新雨了,也怕夜长梦多,同时又考虑到学校分配时,如果是夫妻的话能够给予一定的照顾,就赧然答应了。
开学之后,生活变得平静又匆忙。到了元旦,两人的婚礼就举行了。之后,史幽红就名正言顺搬了过来。薛家已经几十年没有女人味了,突然来了一个馨香玉人,仿佛一部黑白片翻转成了彩色片,惊喜之外,一时还不大适应。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可不是一个宽银幕,因为薛家只有内外两间房。为了起居方便,更为了保护小两口的私密,还需要把这个螺蛳壳里分割成蜂巢。史幽红天生就喜欢布置,硬是把这区区三十平方米变成了回廊曲巷。薛新雨抱怨说回家就像进入了一个微型迷宫,她却回答说:“洞房本来就该这样嘛!”
不过,史幽红不但是一罐增色剂,还是一个定心丸。在传统社会,女子要柔顺得像孟光一样举案齐眉,可是她在家中扮演的却是女孟德,因为这对父子一个像袁绍一样多谋无断,一个像孙策一样冲动少虑,没有她来拿主意可不行。有时候,甚至要充当一个调节器的作用,每当父子为了一点儿小事怄气的时候,她总能戏言笑语把气氛缓和下来。
不过几年,第三波大潮也涌来了。不过,在这个下海经商为旗帜的潮头上,还翻腾着无数的小浪头:南下热、跳舞热、诗歌热、英语热、出国热、武侠热,不一而足,当然,也催生了一个离婚热。